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青春的悖论 作者:织田作之助 内容简介 青春二字,蒙去上部,剩下日月,日月为明。只要有青春,就有光明。但是在光明投射后的另一面,每个人都会反观到自身的阴影。 敏感多疑、有强烈自尊心的毛利豹一自幼跟随母亲寄人篱下。在考入著名的大阪第三高中后,生活放荡,经历了一段青涩,暧昧不明的初恋,最后又因自尊心叛逆而退学。 步入成人世界的豹一,在职场上的经历了各种遭遇,在一次执行采访任务中意外地与绯闻缠身的女明星擦出爱情的火花,然而他缺乏对爱情的信心,逐渐被心魔所扰。 第一部? 二十岁 第一章 阿君 一 阿君打小就喜欢光脚。冬天也不穿棉布袜,到了夏天,尤其是洗衣服的时候,她必然要迫不及待地脱掉木屐,站到公用自来水池的水泥板上,光着脚一边乱踩,一边喊: “哎呀,好舒服呀。” 到了待嫁的年纪,阿君依然不改光脚的习惯。就连平常沉默寡言的父亲也忍不住责备她:“凉!”但是阿君就是不听。她喜欢把蜗牛放在手掌中,让它顺着胳膊爬到肩膀,然后再爬到胸上,享受那种湿漉漉的触感。另外,她还喜欢在澡堂子里冲凉水澡,把凉水哗地一下子泼到自己那冒着热气的裸体上,活蹦乱跳的肢体妖冶地乱颤着,然后她会突然停下来站在那里,接着,肉体一阵阵发疼。每次去澡堂她都会冲好几回。 “冲五六次凉水,好舒服的。”后来,年轻的丈夫听她这样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阿君与轻部结婚是在她十八岁的时候。轻部是一个小学老师,整天想着飞黄腾达,年纪轻轻的就去学什么净琉璃(冲)。当然,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讨好喜欢净琉璃的校长。他还拜下寺町(。)的广泽八助为师,又跟在校长的屁股后面,去日本桥筋五条巷后巷的大杂院,找那里的净琉璃剧本抄本师毛利金助订购学戏用的剧本。 阿君是金助的独生女。金助唯一的才能就是一天到晚弓着腰不停地抄写净琉璃的台词。他就像一扇古旧的日式拉门,整日沉默寡言,没有一点儿生气。而他的老婆就像是专门为了做针线活而来到这个世间似的,不管什么时候看到她,她都是一屁股坐在昏暗的里屋,不停地穿针引线。阿君十六岁的时候,她的母亲就得了糖尿病死了。家里没有了女主人,阿君便早早地像大人似的当起家来:做饭,做针线活,应付上门讨债的人,把父亲抄写的净琉璃剧本送到客户手中。家里虽然有一个见习徒弟,那人却有些呆傻,派不上用场。与其说他碍手碍脚的,还不如说他很可怜。 那天,阿君去上本九条巷轻部寄宿的地方送抄本,二十八岁的轻部瞪大了眼睛看着她。阿君穿着一件短和服,腿露出来有两寸,因此轻部不由得转开了视线。 “女人是祸水!” 阿君身上散发出来的热乎乎的体味让他感到窒息,他却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但是,阿君第三次来的时候,他便对阿君说道: “我检查一下书里有没有抄错的地方。你在那边等一下。” 他递给阿君一个坐垫,然后打开手抄本。 “政冈目送她远去……”他一边念着剧本,一边偷偷地瞧阿君,念剧本的声音开始颤抖了,他赶紧咕咚咽了一口唾沫。 念到“泪如泉涌……”的时候,他突然抓住阿君皴裂发红的手。阿君也不出声,这让轻部感到有些恐怖。 后来阿君曾跟轻部讲起当时的感觉:“哎呀,眼前变得忽明忽暗的,你的脸跟牛脸似的那么大。” 轻部听了这些话之后感到很不快。轻部虽然个子小,却长了一张大脸,粗粗的眉毛下面,一双大眼睛向外突出,鼻子长在厚厚的嘴唇上方,简直就像净琉璃文乐中的红脸木偶。他总是自恋地认为这是福相。但是,听人这么说自己的脸,总还是感到不舒服。 ……事后,轻部从他那大大的鼻孔中不停地喷着香烟的烟雾,叮嘱阿君: “这件事千万不能对别人说。明白吗?下次再来啊。” 但是,那次之后阿君便再没有来过。轻部十分懊恼。他觉得这件事一旦暴露,肯定会妨碍他飞黄腾达。而且,他的良心也开始隐隐作痛。他开始整天担心阿君会不会怀孕,又害怕金助会找上门来。非常自恋的他甚至开始想象报纸上会为这件事登出以“教育者的丑闻”为题的报道。自从有了这种想法,轻部真是苦恼极了。就这样苦恼了许久之后,他终于想到一个主意:如果趁现在娶了阿君,那即便阿君怀了孕也无所谓了。想到这里,他才终于放了心。他还嘲笑自己太笨,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这一点呢。但是,他原本打算至少要和校长级别家的女儿结婚的。跟一个抄本师家的女儿结婚,根本是连做梦都没有想过的事情嘛。不过,阿君的美貌让他感到些许欣慰。 一天,一个自称是轻部的同事,名叫蒲地什么的人,带着宗右卫门町友惠堂的豆馅儿糯米糕突然造访金助家,对着呆若木鸡的金助天南海北地胡扯了半天之后就离开了。金助完全没有听懂他的话,只是模模糊糊地听懂了一点,那就是姓蒲地的人有一个叫作轻部村彦的朋友,此人品行端正,名声颇佳,家世清白。 过了三天,那个叫轻部的人亲自来访。他手中拿着一把不合时宜的扇子,抹着发蜡的头发紧紧地贴着头皮。他用手挠着头,开始为自己提亲:“可否将令爱许配于小生……”于是金助便问阿君的意思,阿君说道:“我啊?我都行啦。”这似乎是她自懂事以来的口头禅。她说话的时候,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如果非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她的眼珠子咕噜噜地转了一下。 第二天,金助找到轻部,说道:“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如果你能入赘,那就……” 还未等金助说出“十分合适”这几个字,轻部便打断了他。“那不行。” 金助此行,简直就像是涎着脸去挨骂的。 不久,轻部就在小宫町租了一间小房子,迎娶阿君过门。他到处对同事说自己对这个老婆“基本满意”。阿君长得皮肤白皙又漂亮,而且还很能干,天不亮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忙里忙外做家务了。 “这里是地狱的三条巷,去时容易回来难。”一大早,阿君就会边干活边哼唱小曲儿。不久,轻部便以这些曲子内容低俗为由禁止她唱了。 “这些曲子没有一点儿像净琉璃那样的文学性。”他对阿君说道。他曾经参加过汉文中学教员资格考试,但是没有通过。于是,阿君便给轻部唱起木偶净琉璃戏《纸治》里的名段: “啊,若是终有相逢日,那将是二人的死期。有情人在信中言,夜夜做赴死的准备。相思苦,魂儿飞……” 由于阿君唱得不好,轻部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还是决定就这样算了。 一天,轻部不在家,一个年轻男子出现在阿君的面前,说是从阿君的娘家打听到她现在的住处。 “哎呀,这不是田中家的阿新么?出什么事儿啦?” 原来,这个男子是阿君娘家附近开旧衣店的田中家的儿子,田中新太郎。他说自己原本在朝鲜的部队当兵,后来退了伍,昨天才刚回来。 田中新太郎刚进她家门,便责问道:“听说你嫁人啦?怎么都没告诉我一声就偷偷嫁人了呢?”但是他心中却想:已经偷亲过三次嘴,还没找到机会搞到她的身子,真是亏大了。 阿君不知他心中所想,不理解他的责问是何意思。但是,看到他晒黑的脸上泛着憔悴的神色,阿君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便弄了个天妇罗(君)盖饭来招待一下他。可是他却说什么“这种东西怎么能吃”,气鼓鼓地责备阿君变心,然后便回去了。吃晚饭的时候,阿君将此事告诉了轻部。轻部将报纸摊在膝盖上,心不在焉地听着。当阿君说起亲嘴的事情时,轻部突然啪的一声将报纸摔在地上,然后将碗筷砸了一地,接着给了阿君一个响亮的耳光。阿君先是呆呆地看了轻部一会儿,然后突然哭了起来。大粒的泪珠啪嗒啪嗒地掉在榻榻米上。轻部也不管她,转身出门,心情抑郁地出去溜达了。出门的时候,他不经意间看到从阿君和服中露出的肩膀,反而觉得她现在这样显得更加楚楚可怜。不到三十分钟,轻部便回来了。但是回到家中,却不见阿君的身影。他走到火炉边,蹲了大约半个小时。这时,外面传来哼小曲的声音:“身心煎熬……”阿君身上带着一股刚泡完澡的气息,回到了房间。轻部打了她一巴掌说: “这女人的身子啊,在结婚前应该是神圣的,即便是亲亲嘴也……” 说到这里,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浮现在眼前。轻部似乎感觉到自己说的话有些矛盾,于是决定简单训诫一下阿君就此了事。轻部开始后悔与阿君结婚。但是,第二年三月,阿君生下一个男孩之后,日渐变得稳重,轻部这才觉得与阿君结婚是正确的。生下来的孩子取名豹一。那时,正是歌词大意为“日本战胜,俄国战败”的歌曲风靡大阪的时候。那一年,轻部的工资涨了五块钱。 同年年底,二井户的日本桥台球俱乐部在二楼大厅举办了广泽八助师徒合演的净琉璃票友大会。听众约两百名,是一次盛会。 轻部村彦,艺名轻部八寿,当时第一次登上高台。因为是第一次登台,轻部主动请缨演出开锣戏。观众陆陆续续入场的时候,他便开始在帘子后面说唱起来。即便如此,他依然十分卖力,观众席上甚至传来了叫好声。因此,他在这次演出中获得努力奖,奖品是一个茶杯。开锣戏演出结束,他也不顾自己浑身是汗,就到台下充当大会的接待,忙里忙外。也许是这个原因,第二天他便得了风寒,卧床不起。后来病情恶化,变成了急性肺炎。虽然找了个好大夫来诊治,但是轻部还是一命归西了。阿君不停地啜泣,甚至让人感到不可思议:怎么会有那么多泪呢?人们看到阿君嘤嘤抽泣的样子,纷纷感叹不已:这样才没有枉做夫妻一场嘛。 二七那天晚上,在校长的关照下,大家又在那个日本桥台球俱乐部的二层大厅举办了追悼故人的净琉璃大会。阿君带着孩子出现在那里,听到胖墩墩的校长说唱《纸治》的名段时,竟啪叽啪叽地使劲鼓起掌来。 她将手举到脸前的样子很是显眼。人们纷纷皱起了眉头。轻部的同事在心中想着各自的妻子,脸上表现出异常不安的表情。但是,校长似乎对阿君的掌声感到很满意。 三七那天晚上,家里郑重其事地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从四国的乡下赶来的轻部的父亲,说到阿君的去向问题,板着脸提议阿君回娘家,豹一也随金助的姓,并问阿君的想法。阿君依旧说:“我吗?我都行啦。” 金助没有提出一个像样的意见。 于是,会议决定让阿君回娘家。阿君带着豹一回到日本桥后巷的大杂院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家里实在太脏了。拉门的横木上沾满了灰尘,天花板上结了好几个蜘蛛网,壁橱里全都是脏东西。阿君出嫁之后,金助本来雇了一个婆婆帮忙收拾家务,谁曾想,这个婆婆偏偏弓腰驼背,耳朵也不好使。 “此番不幸……”未等婆婆说完,阿君便将手中的孩子递给她,也顾不得脱掉自己唯一的一件好衣服——小滨绉绸罩衫,便开始收拾起来。 过了三天,家里焕然一新,干净得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婆婆也只好以“乡下的儿子有事”为借口,辞工回家了。此后,大杂院里一天到晚传来“这里是地狱三条巷……”的歌声。阿君很能干。她的归来让金助感到很高兴。但是,这位父亲像乌龟一样沉默寡言。轻部死后,他一直也没有说句安慰女儿的话。 旧衣店的田中新太郎也娶了媳妇。金助带孩子去澡堂洗澡,阿君到澡堂子的脱衣处接孩子的时候,碰巧那个媳妇也来接她刚刚出生的小孩,于是两人便成了朋友。跟一脸雀斑且鼻梁坍塌的这个媳妇一比,阿君的美貌再次成为男澡堂子里男人们的谈资。有人直接对阿君求爱。“当我婆娘吧。”阿君便骨碌碌地转一下那双漂亮的眼珠子,格格直笑。也有人到金助那里提亲。每次金助都要问阿君的意见,她还是像往常一样,说:“我啊?我都……” 你行啊,我还不行呢。这次,金助含糊其辞地拒绝了。 难以入眠的夏夜,阿君便会想起轻部粗鲁的爱抚。见习徒弟已经二十一岁了。每当他看到阿君躺在那里,露出白皙的乳房给孩子喂奶的时候,便忍不住要咽口水,感到欲火焚身。 岁月流逝。 二 五年过去了。阿君二十四岁、孩子六岁那年的年底,金助因为一次意外事故突然去世了。 才十一月底,大阪就罕见地下起了细雪。眼见孙子一天天长大,而金助却一天天衰老。那天,他向阿君要了五十钱(十),领着孙子到千日前(,)的游乐园去看都筑文男一派的连锁剧(的)。回来的路上,在日本桥一条巷的十字路口他被一辆开往惠美须町的电车撞了。豹一被撞到防护栏上,捡了一条命。他手中拿着一颗不知谁给的奶糖,在人群中哇哇大哭。 一个年轻的街坊看到这副情景,叫了一声:“啊!那是毛利家的小子。”便赶紧骑着自行车去给阿君报信。阿君赶到现场的时候,已是黄昏,空中飘着雪,路上停着好几辆亮着灯的电车。金助的身体蜷曲着躺在车身下面。阿君“啊”地叫了一声,奇怪的是她却没有流泪。直到豹一用他那被奶糖弄的黏糊糊的小手抱住她的时候,她才感到喉咙发热,然后便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过了一会儿,电车开动的声音传了过来。 那天晚上,附近当铺的老板拿着一个大包袱来到阿君的家里。致完悼词之后,他对阿君说道:“前些日子,你出嫁的时候,金助说要给你准备嫁妆,在我这里借了一些钱。他也没交过利息,当时典当的东西已算死当,我可以自由处置了。可是,我想这东西对你可能很重要,因此我们商量了一下,便没有把这东西处理掉。我一想啊,反正这电车公司的……” 当铺老板以为电车公司的抚恤金至少会有一千块,于是带着东西找上了门。“就是这个。”说着他便把东西拿了出来,原来是一本家谱和一把大刀。通过这两件东西,可以隐约证明金助是战国时代某城主的后裔,有着高贵的血统。但是,阿君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两件东西。她从来没有听金助说起过他家高贵的血统,当然轻部也不知道。轻部没有知道这件事便死掉了,也算是他人生的不幸之一。金助不将此事告诉阿君也就罢了,可阿君也真是的,竟然拒绝了当铺老板要她把东西赎回去的要求。“谢谢您的好意,这东西对我也没用。”然后,她便将血统的事情都忘掉了。尽管贪婪的店铺老板以利息的期限这样的理由拼命劝说,阿君也只是表现出一副过意不去的样子说:“这东西对我没啥用,我不要……” 不知道为什么,电车公司的抚恤金只有一百块左右。阿君打算将其中的一大半分给即将辞工的学徒。从山口的乡下来的亲戚见阿君这样,十分无奈,参加完葬礼,帮着收纳了骨灰,两天后便都匆匆离开了。那天晚上,家里变得空荡荡的。 “谁?”睡梦中的阿君突然睁开眼睛,朝着黑暗问道。对方不答。过了一会儿,阿君发现是那个学徒,不知是否因为得了意外之财,学徒一下子变得不安分起来。第二天,学徒突然变得垂头丧气,不敢正视阿君,一点儿也不像个男人,或者说十分可悲。到了傍晚,一个自称他哥哥的人从老家过来接他,他这才似乎松了一口气。“家弟愚钝,承蒙照顾……”待哥哥打过招呼,学徒鞠了一躬,拿出一个白色的纸包,说道:“一点儿心意,请收下。”然后便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悄然离开了。阿君拿起纸包一看,只见上面用抄本的字体写着“供奉灵前”几个字,里面包着阿君给他的所有的钱。他说要回老家务农,可是阿君想起他那瘦弱的身体和唯唯诺诺的性格,不禁觉得他可怜。坐在空荡荡的家中,阿君茫然若失。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大声给豹一唱起了一首有些哀伤的摇篮歌。 “装上了船呀,去哪里?要到木津和难波呀,那里的桥底下……” 阿君在上盐町地藏胡同的大杂院里找到一个租金五元的平房。搬过去之后,马上在门口挂了一个写着“教授裁缝”字样的小小木牌。阿君的奇怪字体让住在大杂院里的人难以辨认,那是因为受了父亲的影响。阿君会做丝绸布料和久留米产的印染棉布的裁缝手艺,虽然说不上擅长,却是从她母亲那里继承来的。教一教附近每月交五十钱学费的姑娘,这手艺已经足够。当然,她还会为街坊做一些缝补衣裳的活。 忙碌的年底,因要赶着为人缝制过年穿的新衣,阿君连续几日彻夜不眠。一天深夜,豹一突然睁开眼睛,他听到吸溜吸溜的吸鼻涕声,看到阿君正用那被冻得红红的手扒拉着火炉里的炭火。门外,霜色渐浓,夜色渐淡……看到母亲的身影,豹一幼小的心灵中也生出怜悯之情。但是,阿君是一位不能理解孩子过早体会的同情或感伤的母亲。 “阿君啊,真是倒霉哦。”即便大杂院里的邻居过来安慰,阿君也只是笑着说:“没办法呀。”轻部和金助接连亡故的不幸好像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似的,脸上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原本想听她发发牢骚,跟着抹点儿眼泪的大杂院里的女人们,悻悻然地离去了。 大阪的胡同里一般都供奉着地藏菩萨的石像。每年八月底,便会举行地藏菩萨法会。阿君住的那个地藏胡同,更是因其名字的关系,活动气氛决不输给别的地方。家家户户都会挂起花灯,附近的男男女女在狭小的胡同里一边哼着小曲:“咿呀喂儿哟,嗨哟咿呀喂,咿咿呀呀喂……”一边跳起舞。阿君硬是一下子捐出二十个西瓜,在别人的劝说下加入了跳舞的队伍。因为阿君的加入,原本按照警察的通知应于深夜两点结束的活动一直持续到天明。 阿君依然会在澡堂子里洗冷水澡,这会儿她的皮肤比年轻时更有光泽。有人问她要不要搓澡巾。冲完凉水后,阿君站在那里,艳丽的肢体让人眼前一亮。大杂院里的女人们心中升起一种令人紧张的嫉妒。一次,她们看到阿君的脖颈,发现那上面长着汗毛,于是幸灾乐祸起来,夸张地说道:“呀,阿君呀,你脖颈上都是汗毛……”于是,阿君在从澡堂子回家的路上,便顺道去理发店剃了一下汗毛。剃刀冷冷地碰到脸颊的那一瞬间,她身体一阵颤抖。接着,剃刀在皮肤上游走,带来一种快感,让她的整个身体不由得僵硬起来。每当那散发着香皂和化妆品香味的手捏起脸上的肌肉时,阿君都感觉自己似乎飞了起来,她想起了轻部。 那里的理发师村田总是装作一副工作需要的样子,瞄着镜子里的阿君。但是,由于从那之后阿君每个月都会来两次,村田实在忍不住了。终于,在一个晚上,他用报纸包着一块斜纹哔叽布料,来到胡同里,对阿君说道:“我咬牙扯了一块布料,麻烦您……”他拜托阿君为他做件衣服,然后便坐下来东拉西扯,焦急地寻找话茬勾引阿君上钩。不知阿君是否知道他的心思,她听到他讲长愿寺的和尚已经六十一岁,过了花甲之年这样无聊的话题时,也骨碌骨碌地转着眼珠子,哈哈大笑。 豹一原本在旁边睡着,突然坐起身,将两手放在膝盖上,盯着村田。村田看着豹一,有些害怕,觉得那眼神中显露出一种超越他年龄的挑衅性。很快,他便嘲笑自己内心的怯懦,离开了阿君家。离开时,他在胡同的入口撒了一泡尿。豹一听到他尿尿的声音,一脸不安地躺下了。 三 豹一的生月早,七岁就上了小学一年级,开学典礼上他哭着跑回了家。阿君担心平常害羞的豹一,担心他以后在学校的学习,便问了一下老师。结果得到的回答是,他已在学校里打了三个男同学,还受了老师的责备。 课间,他总喜欢和女生玩。他的体格长得像个女孩,小小的脸上五官匀称,皮肤白皙。因此女老师们中有人看到他,就会突然跑过来要抱他。豹一会红着脸逃跑,以后的两三天都不敢正视那个女老师。因为他觉得自己衣着寒酸。还有一个原因是,他还没有学会体会被人疼爱的感觉,但肌肤已懂得感知冰冷的世间。 每周大概有五个同班的男同学被他打哭。作为一个孩子,他很少笑,若是哭起来却停不下来,就像对自己的哭声着了迷似的。他也知道自己的哭声之大在街坊邻里中是出了名的。有一次,不知道是什么事惹他生气了,他就在胡同口井边的地藏菩萨身上撒了一泡尿。看到有人看他,他便故意尿得更慢。阿君有时也会责备他几句。 豹一八岁的时候,有一天从学校放学回家,阿君突然给他穿上一件刚做好的新棉袄。豹一将鼻子贴在直筒的袖子上,染布的味道扑鼻而来。这件新衣裳让爱美的豹一着实高兴,却并未让他高兴到忘乎所以。阿君与平日不同,化着浓妆。在孩子的眼中,那样子虽然很漂亮,却让人感到不解。阿君一边扯着新衣服上的线头,一边说道:“到了那边要有礼貌。”阿君的语气和平常一样,但是豹一听起来却觉得母亲是在责备自己。 三辆人力车并排停在胡同的入口处,母亲的脸顿时变得面无表情。虽然豹一还是个孩子,但是也看得明白,二十六岁的母亲又当了新娘,于是他一下子感到无助起来,心情变得沮丧。他将手放在已经熄火的火炉上,像个纸老虎似的使劲耷拉着脑袋,露出白皙的脖颈,像个小老头一样坐在那里。这时,突然有人把他拉起来,将他推进一辆人力车中。一个陌生人坐在最前面的车上,母亲坐第二辆,豹一坐在最后面的车上。车夫看他独自端坐在车上,大概觉得这孩子有些老成,于是对他说:“少爷啊,您可得抓紧喽,可别掉下来。” 阿君听到这话时回头看了看。天已经黑了。 “掉不下来呀。”豹一故意用开玩笑似的语气说道,静静地听着自己的声音消失在黑暗当中。这时,他突然感到身体好像在往上飘,人力车飞驰起来了。天更黑了。车子经过一条寺院林立的街道,周围静悄悄的,唯有桂花的香味扑鼻而来。豹一感到头晕。晕车是其中一个原因。这让他觉得丢脸。挂在车把上的灯笼里的火光照亮了车夫的手,手背上的静脉血管显得格外粗大。小学二年级的豹一想要努力分辨灯笼上的“野濑”二字,但是由于心中憋闷,头上的血液似乎都被抽空,未能辨认出来。那天晚上,他是一个人睡的。 被子上有卫生球的味道,与平常不同,这种味道让他切身体会到母亲不在身边的寂寞。他没有哭。小小的眼睛茫然地盯着天花板。母亲在楼下,和一个陌生人睡在一起。后来他知道那个人叫野濑安二郎。 野濑安二郎被称为谷町九条巷最有钱的人,也被称为最贪婪的人。他放高利贷,娶过三个老婆,阿君是他的第四任老婆。今年四十八岁的安二郎对阿君一见钟情,不费吹灰之力便定下了亲。 “我吗?我都行啦。” 但是,阿君这回向他提了一个条件,那就是等豹一小学毕业后要供他上中学。这个条件让吝啬的安二郎感到心中如针扎一般疼痛。但是,阿君的肩膀实在太丰腴圆润了。 安二郎没有孩子,上一个老婆死了之后,他便雇了一个女佣替他做饭,有时也让她代行老婆之职。阿君来了之后,他便马上辞退了女佣,这回阿君代行女佣之职了。 “你给我好好听着!人必须得节约。”他总是将这句话挂在嘴边,阿君没有一点儿财务的自主权。每天去市场的时候,他就给阿君十钱或二十钱,回来的时候还要她把找回的零钱交出来。有时候他也自己去市场,买六条便宜的沙丁鱼回来,自己吃四条,剩下的两条给阿君和豹一。自从一次去收款被人打了之后,他便雇了一个叫山谷的四十岁的男人替他到处催款。当然,山谷只是吃盒饭,安二郎甚至连午饭都没有给他吃过。山谷长得凶神恶煞的,是个光棍。一天,他当着豹一的面,一脸淫荡地说起阿君和安二郎的事,说的话不堪入耳。 “你怎么啦?少爷。”山谷吃惊地看着豹一的脸。只见豹一脸色苍白,嘴唇红得像是在往外渗血,连门牙都有些红了,眼睛里闪着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夸张一点儿说,那时豹一的自尊心受了伤。他比别人更容易受伤。豹一越发地自卑了。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对性的嫌恶便在此时埋下了种子。他与生俱来的喜欢跟人对着干的性格在自尊心的伤口上化了脓。他从此开始习惯斜着眼睛看人,看安二郎的眼神也变了。有时还会冲着安二郎的后背挥拳头。而母亲每天晚上都要忙着为安二郎揉肩膀。 偶尔,豹一会走到一里之外的筑港,遥望黄昏中的大阪湾,有时他看到顶着夕阳出港的汽船,会突然感到一种乡愁。有时他还会毫无理由地对着大海破口大骂。 “混蛋!”他吼道。原本以为周围没有人,没想到一个正在垂钓的男子突然回过头来。 “喂,瞎叫什么啊。”那人看他时翻着白眼,觉得他狂妄无礼,便将他打了一顿。豹一哭着走了一里半的路回了家。等他无精打采地走到夕止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他便小跑起来,听到亮着灯的电车从身后追来,声音很大,他不由得害怕起来。 回到家,他发现安二郎为了省点儿洗澡的钱,正用水盆在院子里洗澡。阿君正卷着和服下摆为他搓背。安二郎洗完之后,阿君接着用水盆洗澡,安二郎一个大男人,竟然给阿君搓背。然后,轮到豹一洗了,但是他却装睡,任凭阿君怎么叫,他也不起来。 豹一逐渐变成一个忧郁的少年,一眨眼就小学毕业了。阿君再次请安二郎送他去上中学。 “我可不管。”安二郎佯装糊涂。阿君突然想起轻部曾经想当中学老师的事,一下子没了争辩的气力。安二郎打算教豹一打算盘,以后让他去给人当个伙计或者为自己高利贷的买卖算算账,收收款。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将豹一的优秀生奖状摊在膝盖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安二郎叫她,她也不睡。过了一会儿,她默默地膝行到衣柜前,把奖状放好。安二郎躺在榻榻米上,看着她的腰,不知所措起来。他以为阿君准备从衣柜里拿出她的东西,然后离开自己。于是,安二郎只好不情愿地答应了她的要求。 不久,豹一便上了中学,但是安二郎的钱袋却丝毫未减。阿君用自己做针线活赚来的钱为豹一交学费。光靠做针线活不够供儿子上学,她便将自己的首饰或者和服拿到当铺换些钱,或者找街坊借个一块两块的小钱。人们都说,这放高利贷人家的太太还找别人借钱,真是天下奇闻。但是,实际上入学时交的那些钱也是向安二郎借的,他还打算向阿君收利息呢。整天没日没夜地做针线活,阿君的眼圈逐渐变黑了。 第二章 求学 ? 一 上了中学后,豹一便到处跟人说自己有未婚妻。直到很久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反而因此被人瞧不起。那时候,他以为那样说可以为自己脸上贴金,便装腔作势地向人炫耀,而实际上,没什么本领的他那样说只是让人觉得乏味。 他经常害怕自己会被别人嘲笑。这种恐惧就像在皮肤上不断增生的牛皮癣一样,日甚一日。他总是骨碌骨碌地转着眼珠子观察自己的周围,眼神中总带着一种对世间的恐惧,生怕丢了面子。出于少年的虚荣心,他比别人更需要为自己脸上贴金。更何况,在入学考试的时候,他还经历了一次失败,那次失败对于他的自尊心来说,可以说是一次致命的伤害。 入学考试是决定命运的考试。他虽然还是个孩子,依然怀揣着一种异样的兴奋走进了考场。但是,过度的兴奋催生了尿意。但答案还没有全部写完,不能出去。他原想告诉监考的老师,让他中途去一下厕所,却始终没好意思说出口。他平常就已经认定自己是一个不可能提出这种要求的小孩。如果忍不住,干脆交上还没写完的试卷离开考场么?但是,那样的话就铁定考不上了。他捂着小肚子拼命地忍着,心神不宁,完全不能专心做题。这样下去不行,于是他敲敲自己的脑袋,把注意力集中在考卷上,却没留神小肚子,一种令人恐惧的快感突然传遍了全身。嗐,爱咋的咋的吧!他尿裤子了。接着,他便匆匆忙忙做完题,将试卷反过来扣在桌面上,慌慌张张地离开考场。结果一不小心,试卷在他离开的时候被身体一刮,掉到了桌子下面,被尿弄湿了。 考试时间有三个小时,孩子们在这期间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所以,监考老师见怪不怪,面无表情地走到他尿裤子的地方,默默地将试卷捡了起来,放到桌子上,然后又回到了讲台。但是,豹一却认为那个老师是在看他的试卷上的考号,立马认定自己肯定考不上了。 但是,他却幸运地考上了,也就是说,他毫不费力地考上了中学。可这样一来,尿裤子的回忆却让他感到更加痛苦。开学典礼的时候,他东瞅西瞧,唯恐有人知道这件事。他觉得虽然当时是在考试,大家互相都还不认识,但是肯定会有一两个眼尖的家伙记住了他。当时监考的老师教国语,一周到豹一的班级来上四次课。每次看到国语老师过来,他都胆战心惊的,唯恐老师将他的丑事抖露出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当时同学们中间流行着一种放学后玩的侦探游戏,就是尾随一个同学回家,看看对方住在什么样的家里。一天,轮到尾随豹一了。家里的房子虽然还好,但是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家是放高利贷的。当他发现有人尾随自己的时候,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赶紧从拐角的地方一溜小跑,藏进了家里。但是,却不小心把雨伞掉在了门口。 只听门外传来一阵喊声:“毛利君!毛利君!快出来。” 豹一像个犯人似的,屏住呼吸,蜷缩在二楼,用双手捂住脸,闭着眼睛。门牌上写着“野濑”二字,那并不是他的姓,这也让他感到痛苦。 从这件事上来看,为自己脸上贴金是十分必要的。但是,之前偏偏到处跟人说自己有未婚妻,这是多么失策啊。他原本以为告诉别人自己有未婚妻,别人就会觉得他家庭条件优越,却没想到这对初中一年级的同学根本没有产生效果。初一学生中,还没有那种早熟的人,会羡慕别人有未婚妻。不久,他终于意识到别人瞧不起自己了,于是下定决心要考第一名,因为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的自尊心得到满足。 豹一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开始拼命学习。想到为了给自己凑学费而每晚做针线活忙到深夜的母亲,他便觉得无论自己怎么努力学习都不够。临近考试的时候,阿君会穿着睡衣,用托盘端着茶和点心来到他的书桌旁。这让豹一感到很高兴,因为他做梦也没有想过有人,即便是自己的母亲,会在半夜为自己烧水沏茶。楼下安二郎的鼾声也对豹一的学习起到了鞭策作用。但每当准备睡觉的时候,看到东方的天空已泛紫,房檐上挂着冰凌,屋顶上铺满了霜,豹一也会不由得感到一些落寞。 升二年级的时候,考试成绩公布了。豹一考了第一名。他感到非常幸福。但是,如果说极其幸福也有些言过其实。因为他担心会不会是哪儿搞错了。他又开始东瞅西瞧,生怕有人故意取笑自己。因为他对自己的脑子很没有自信。虽然全班的同学都认可他的记忆力,并心怀敬意,但是豹一根本不懂得坦然对待别人敬佩的目光。更何况,第一名这个位置,与他平常自认为糟糕的命运不太匹配。 因此,他需要经常确认自己得了第一名这个事实。他到处宣扬自己的成绩,因此大家便给他取了个“第一名”的外号。也就是说,他根本没有一点儿“第一名”的威严。他突然想起母亲和尿裤子的事,看到同学便对人说:“下回谁会是第二呢?” 这一点让人非常讨厌。豹一总是像这样为自己所谓的第一名贴金,同学们都对他的做法心生厌烦,认为他不过徒有其表。 “那家伙顶多是个分数虫。” 第一学期期末考试的前一天,豹一到新世界第一朝日剧场看了牧野辉子主演的电影,第二天把节目单拿进考场给大家看。 这件事传了出去,豹一受到停学一周的处分。一周过后,来到教室,班主任点完名,便马上讲了一段话,大意如下: “我们这个班原本是学校里的模范班级,但是仅仅因为一个人破坏了班级的纪律,学校对我们班的评价便急速下滑。真是遗憾。” 啊,原来是在说我啊。——豹一敲敲自己的脑袋,伸伸舌头,缩了一下脖子,但是没有人笑。不仅如此,还有几个人对豹一的动作投来责备的目光。这种情况大大超出了豹一的预料。 终于到了休息时间,豹一使劲舔着奶糖。一般情况下,作为班长是不应该这样做的。这样果然招来了麻烦,一个叫做沼井的学生走到他旁边,故意操着普通话(,)对他说: “就因为你一个人,整个班级的名声都被搞坏了。” “哎呀,老师刚才不都说过了嘛。不需要你再告诉我。而且,你也不用担心。有你这样的模范生在,班级不会轻易给搞坏的。” 过了三天,放学后,以沼井为首的二十多个学生围殴了豹一。豹一奋起抵抗了二十多分钟,但是结果仍寡不敌众。他特意护住自己的鼻子,却仍旧被人打伤,鼻血呼呼直流,最后他被打得躺在地上,翻起了白眼。那之后不久,第二学期的期末考试便开始了。豹一看着同学们慌慌张张埋头做题的样子,不禁觉得他们可怜,同时从心底猛然生出一种敌意。他看了一眼沼井,发现沼井也在不停地削着铅笔芯。沼井也变成了分数虫。 “可是,我也曾被人称为分数虫。我才不想让人觉得我跟沼井一样呢!” 豹一慌忙擦掉自己已经在试卷上写下的答案,然后噌噌噌地走到讲台前,交上试卷。看到豹一这么早交卷,大家都惊呆了,纷纷抬头看着他。 “怎么啦,这是?”监考老师戴上眼镜,看着试卷。 “是白卷!”豹一说完,故意挺起胸脯,摆出一副“要你们好看”的表情,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他第一次感到了一丝丝自尊心的满足。但是,要让自尊心得到完全满足,还需要三个月的时间。他需要在第二年的三月考一个好成绩,成功升上二年级,挽回三个月前交白卷的面子。这三个月实在太漫长了。正因为如此,他实在无法将自己成功升上高年级的喜悦藏在心里。那天天气也好,樱花刚开始绽放,和煦的春风迎面吹来。豹一心情极佳,简直想吹个口哨,又想起了自己交的那份白卷。现在,同学们光是听他的声音就觉得可怕,因为他们中有留级的。 因此,全班的同学都开始讨厌豹一。但是,叛逆的他从一开始就把他们当成了敌人,因此,即便被人讨厌,他也满不在乎。有些高年级的学生见他长得好看,以一种令人可怕的媚态过来讨好他,这反而让他陷入一种奇怪的困惑当中,不知该如何回报这种爱。 三年级快要结束的时候,同学间开始流行一种恋爱占卜游戏,就是用罗马字母写下两个人的名字,然后将两个名字中相同的字母擦去。大家在教室里公开占卜自己的爱情,黑板上写满了各种名字。受到大家排挤的豹一无聊地看着黑板,发现所有人都会写一次水原纪代子这个名字,他眼睛里突然闪现出一种异样的光芒。豹一逮住一个成绩最差的男同学,拐弯抹角地跟他瞎聊了半个小时,把对方搞得一头雾水,终于得到关于水原纪代子的一点儿信息。知道水原纪代子是大轨电车沿线S女校的学生后,当天下午他便逃了课,急急忙忙地跑到上本町六条巷的大轨车站。但是,由于去得太早,等了两个小时,他才看到系着绿色领带的S女校的学生陆陆续续地从检票口走出来。然后,他终于找到了纪代子的身影。正像同学描述的那样,她拿着一个胭脂色的小包袱,脸上虽然有雀斑,但是个子很高,身材修长。豹一一眼便认出了她。而且,豹一觉得,即便没有这些标志,他也能一眼认出对方,因为对方肯定是那种表情冷冷的、走起路来昂首挺胸的人。若是那种哈哈大笑、和蔼可亲的女孩,根本就不值得让他在这里等两个小时。 “可是,什么嘛!还S女校的校花呢,简直笑死人了。”这是豹一在看到水原纪代子的相貌后产生的想法。 但是,豹一觉得既然大阪中学的中学生们都纷纷为她兴奋不已,将她作为爱慕的对象,便姑且把她当作美女了。这只是依从了一般人的看法而已。不过豹一觉得,她的身上至少有一处闪光点,那就是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她眼神冷峻,虽然是近视眼,却特意不戴眼镜。正当豹一在心中想着这些的时候,纪代子正好快步从他身边走过。他一下子变得脸色苍白,是因为懊恼。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自己难以将那种跟人搭讪的话说出口。 “不能因为这一瞬间而让自己的两个小时白费。” 这种数学式的思维逻辑一下子鼓舞了他。他突然摘掉帽子说: “冒昧打扰,请问您是水原纪代子小姐吗?” 关于怎样搭讪才能显得自己既郑重其事又不落俗套,豹一想了两个小时,才终于说出这么一句话。纪代子听了,有些吃惊。但是,纪代子经常遇到这种事,因此没怎么表现出羞赧的样子,只是“啊”了一声,便一脸不屑地看着豹一,意思好像是在说:“反正是要给我情书,那就赶紧拿出来吧。”豹一看到对方的这种公事公办式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不知所措,把自己刚才想好的接下去应该说的话全忘了。他仓皇而逃,连他自己都觉得那样子实在狼狈极了。 这流氓中学生,竟这么胆小。纪代子笑了,头也没回。但是,他英俊的外表给她留下了一些印象。“以这个少年的长相,要是那个谁的话,肯定想带他去奶吧请他吃三个五钱的回转烧。”她突然想起那些脸上长满粉刺的同学,“可是,我不一样。”她明年十八岁,中学毕业后,便会与在东京帝国大学法学部读书的表哥结婚。像这样摆出一副大姐姐的样子,将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看成比自己小十岁的小弟弟,也是她虚荣心的一种表现。 从第二天开始,纪代子连续三天被豹一一路尾随,从上本町六条巷直到小桥西之町。于是,最后,她多半是觉得有些厌烦,便突然回过头去,质问豹一:“有什么事吗?”豹一尾随了纪代子三天,却一句话都没说,正在为自己的懦弱感到苦恼,见到纪代子对自己采取这样的态度,他一下子又找回了自尊心。 “我不是找你,你别自恋啦。我只是在走路而已啊。” “流氓学生!别在这里瞎溜达,赶紧回家。” “多管闲事!” “你这个小孩子……”纪代子说到这里,想不出更巧妙的话来,便说道: “再乱搞下去,我要告诉教护联盟哦。” 所谓的教护联盟,是大阪府政府最近新设的一个管理校外中学生的机构。纪代子拿出这个可怕的政府机构吓唬对方,是个讨人厌的坏习惯。 “那你就告啊。要不,干脆我把他们叫到这里来?”豹一说话桀骜不驯,在争辩中占了上风。 “你的嘴还真硬呢。你到底找我有什么事啊?” “我不都说了吗?我不是找你。你这人,咋就听不明白呢……”豹一突然说起了大阪话,气氛稍微变得有些缓和了。纪代子微微一笑,也用大阪话说: “没事还尾随我,真是个流氓。别再跟着我了。你是哪个学校的?” “看我帽子不就知道啦。” “让我看看。”纪代子故意用手碰了一下他的帽子。因为,这样可以清晰地看到豹一睫毛的长度。 “是K中啊。我认识你们那里的校长哦。” “那你去他那里告我啊。” “我会告你的。我真的认识他。那人姓柴田吧。” “外号叫大老鳖。” 不知不觉间,两人并排走了起来。走到纪代子家附近的时候,纪代子说:“再见。下回再尾随我,我可不饶你。” 然后,两人便分开了。 在这期间,豹一一直在想自己这算是成功还是失败。两人分别的时候,对方以命令的语气对自己说了一句“不饶你”,而自己却未能予以回应。从这一点来判断,豹一觉得这次是彻底的失败。但是,没有什么比失败更能让这个少年奋发图强的了。 第二天,豹一精神十足地埋伏在路边,等着纪代子放学回家。纪代子看到豹一的身影,突然觉得讨厌起来。虽然昨天对豹一产生了一点儿好感,但是今天又遭遇他的埋伏,便不由地觉得这个少年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流氓学生罢了。 纪代子若无其事地从豹一身边走过。豹一追上去,满脸通红,摘掉帽子向她鞠了一躬。纪代子心想: “虽然昨天失败了,但是今天我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少年……” 纪代子以此为借口,决定和他一起走。实际上是因为她觉得豹一通红的脸蛋很可爱。然而,豹一就像是一个人走路似的,迈着大步向前走。他是在为自己刚才满脸通红而生气。纪代子想跟他并排走,却根本跟不上他的脚步。 “你不能走慢一点儿吗?”纪代子哀求道。这完全不像她。 “你走快一点儿不就行了。” 这句说得好——豹一笑了。纪代子生气了,嘲笑道: “你不知道怎么和女孩子一起走路啊。真是个大老粗。”豹一的脸又红了起来。他一直努力地装作习惯了和女孩一起走路的样子,还以为自己装得挺好的。 “每次当我的抗拒心理即将转变为憎恶的时候,他就会收敛自己,我们经常因此碰撞出可爱的火花。”文艺少女纪代子这样想道。另外,她还自恋地认为:“这个少年喜欢我。”她觉得如果让这个少年向她表白会很有趣,便对他说: “你喜欢我吧。” 豹一不知所措。因为他没有想到对方会问这样的问题,还没准备好应对的词句。而且,他平常不怎么读小说,对于这种场合应该如何回答,完全没有可参考的东西。“是的,我喜欢你。”这样的话,他当然是难以启齿的。因为他根本就不喜欢纪代子。他不喜欢说那种言不由衷的话。他吭哧了半天,才终于想出了一句话。 “我要是讨厌你就不会跟你一起走了。”说完这句话,他突然觉得松了一口气。 “你这人说话真是奇怪。是讨厌呢,还是喜欢呢?是哪个呢?是喜欢吧?”说到最后一句时,纪代子的语速变快了。豹一不知该怎么说了。既然不是喜欢,那么便应该回答讨厌,可若是这样回答,那事情就全完了。 他小声地说了一句“喜欢”,但是在他心里,这里的“喜欢”是打了引号的。不过纪代子听了这句话放宽了心,觉得自己是可以喜欢上豹一的。 但是,豹一因为自己说了“喜欢”二字,便已经不想再见到纪代子了。第二天正巧是星期天,真是太幸运了。他曾经告诉自己,将纪代子弄到手之前应该每天都去见她。这天,豹一去千日前游玩。游乐园的地下室里,陈放着一具八十二岁高龄时去世的赞岐国(是)某尼姑庵尼姑的尸体。游乐场为此宣传说:“作为女性特征的乳房及其他器官形态明显,是很好的性教育参考资料。”豹一被这个宣传语吸引,偷偷摸摸地买了入场券,走了进去。内心深处对性的厌恶,在反作用力的影响下,催生了一种自暴自弃的好奇心。正是在这种好奇心的驱使下,他才走进去的。 当豹一带着一种自虐式的糟糕心情走出来的时候,他意外地遇到了纪代子。“她肯定看出来我是出于一种奇怪的好奇心才进去看的。”豹一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近视眼的纪代子发现对方好像是豹一,为了确认,便眯起眼睛,两条眉毛随之向中间靠拢。豹一以为她是在皱眉。肠胃不好的纪代子一直以来都有舔下唇的毛病,这时看到豹一的样子,又惊讶地以为“撞出了火花”,不由地舔了一下嘴唇。豹一看到她的这副表情,实在受不了,突然仓皇逃走了。 “她看到我那么丢丑的样子,肯定是讨厌我了。”豹一简单地断定。于是,他便失去了再见纪代子的勇气。所以,从第二天开始,他便不再去见纪代子了。 但是,纪代子两三天没看到豹一,却觉得缺了些什么。她也不清楚那天豹一在游乐场门前为什么突然逃走。 “为什么逃走呢?”她整天在想这件事。也就是说,她一天到晚都在想着豹一。“他是讨厌我了么?”异常自恋的纪代子实在受不了这一点,“之前我们的关系那么好……” 一连十天,豹一都没有出现。她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喜欢上了豹一,她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什么啊,那种少年……” 纪代子为了让自己讨厌豹一,做了各种努力。她每天都看未婚夫的照片。她的未婚夫带着大学生的制服帽,稳重可靠,外形俊朗,堪称一位美男子。她以为每天看着他的照片,便能慢慢忘掉豹一。但是,由于看得时间太久,她开始觉得未婚夫的脸和鼻子都向外突出了。“这个脸是扭曲的。胡茬儿也太浓!”她开始这样胡思乱想。的确,豹一还是一个脸上还长着胎毛的怯生生的少年。但是,由于未婚夫经常来信,看到信中写的那些有关东京的学生生活的话,纪代子发现他的稳重可靠,与豹一之类的人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上。 大约过了两周,心中对豹一的厌恶逐渐成形的时候,纪代子突然在大轨的车站内与豹一碰了个正着。纪代子吃了一惊,然后脸上泛起绯红。她以为豹一在那里等自己。 “果然还是生病了呢。”这些日子里,这种想法一直作为一缕希望隐藏在她的心中。她忍不住微笑起来,马上便将厌恶豹一的想法抛到九霄云外了。但是,豹一却在心中大呼不好,想要转身逃走。实际上,他害怕见到纪代子,便一直特意躲开大轨的车站。但是,今天他却不小心从大轨的车站穿行。也就是说,这是因为他已经差不多快把纪代子忘掉了。 他想突然逃走。但是,自尊心却突然像蛇一样迅速地抬起头来,缠住了他的双脚。“此时我若逃走,必然成为我人生的污点,并为之烦恼一辈子。我一定要挽回自己的名誉。”豹一艰难地放弃了逃走的想法。但是,他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能挽回自己的名誉。总不能跟纪代子决斗吧。他只是表现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虽然下定决心挽回名誉,但是他却没敢好好看纪代子一眼,而是一直扭着头。 纪代子见豹一不看自己,心中难过,走到他身边问: “你干吗去啦?为什么不来见我呢?是生病了么?” 她发起了牢骚。但是,豹一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而且,他开始生自己的气,气自己不知道怎么回答。纪代子看到他的表情,以为对方果然是讨厌自己了,心中不安起来,因此便愈发喜欢豹一了。两人像往常一样并排走着,豹一的心思却全不在这里,样子很不自然。 “今晚六点在天王寺公园见?”分别的时候,纪代子先提议道。那时流行着一首《黄昏时候格外愁》的歌。两人约好之后便分开了。 豹一故意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半小时。纪代子穿着和服,站在公园的正门前,神情沮丧。她穿着一身胭脂色的和服,系着一条兵儿带(一),脸上抹着腮红。看上去有些孩子气,却也有几分妖娆。 “我等了你一个小时。”纪代子哭丧着脸,走到豹一身边。 两个人并排走着。夜幕迅速降临,四周被笼罩在瓦斯灯苍白的灯光中。小山丘的山顶上矗立着一个黑影,那是美术馆的小楼。运动场上有一个穿着运动衫的男人,就像皮影戏里的人影一样,在昏暗的灯光下跑着。两人走过藤架,闻到了植物的味道。纪代子心潮澎湃。两人的肩膀偶尔会碰到一起。那种触感让豹一感到难以忍受,差点儿使他跳起来。 “和女人在晚上的公园中散步,真是一件讨厌的事。” 他打算将自己的感受告诉那些长着青春痘的同学们。为了让纪代子明白这一点,他故意离纪代子很远。纪代子就喜欢这样的豹一。“这个少年害羞又敏感。”她深情地抬头看了看豹一,发现他那张孩子气的脸上只有一处不像个孩子——他宽阔的额头上爆出的青筋。纪代子觉得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有着烦恼的少年。“他肯定是在为我而烦恼。” 但是,在这一瞬间,豹一却在不停地告诉自己: “你的母亲现在正被她那放高利贷的丈夫当成女仆一样使唤!不,他还会对她做出更加过分的事情。”纪代子穿上和服后,更像一个大家闺秀,“这个女人肯定不会知道我的母亲为了给我赚学费,每天晚上做针线活,向街坊邻居借钱,向自己的丈夫借高利贷。不,她也不会知道,我在来这里之前,晚饭只吃了咸菜和冷饭。当然,妈妈后来又偷偷地给我弄了一个鸡蛋烧,但是我感动得没能吃下去。我的嘴里经常散发着咸菜的臭味哦。现在也很臭哦。这个女人是不会知道这一点的。这个浑身散发着香水味的女人是不会知道的。我的母亲为了省钱,不在澡堂子里洗头,头发上总是散发出汗臭。” 豹一差点儿要掉泪了。但是,他赶紧擦了一下眼睛,继续想了起来。“要是这个女人知道我尿裤子的事,肯定不会再跟我一起散步了。”正因为如此,将这个女人弄到手便能满足自己的自尊心。因此,豹一逐渐意识到自己和纪代子在一起散步还是有用的。 “得说点儿什么。” 豹一突然开始不知所措起来,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因为他从来没有看过恋爱小说。他狂妄地以为自己将对方弄到了手,却连自己应该说什么和做什么都不清楚。当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样默不作声是一种十分不自然的状态时,与纪代子走在一起散步便开始让他感到痛苦起来。他想要说一些精明话,说一些明显符合自己目的的话,但是却一句也想不出来。他心中着急,心情逐渐变得沉重起来,表现出一脸无趣的样子。“你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和女人讲话嘛。”他在想这样的自己会给纪代子留下何种印象。差一点儿他便开始担心自己会被纪代子鄙视。但是,看到纪代子脸上的腮红,他便一下子放下心来。因为今天纪代子的样子有些傻傻的。“我真是笨嘴拙舌。”豹一在心中自嘲。他非常喜欢“笨嘴拙舌”这个说法,并因此稍微得以解脱。其实他原本没必要有那种担心。因为,纪代子觉得豹一只要开口说话,必然说那种傲慢和讨人厌的话,因此更喜欢怯生生的沉默不语的豹一。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感觉自己现在无比幸福,便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根本不给豹一插嘴的机会。 爱好文学的纪代子净说一些让人肉麻的酸文。那些豹一听不懂的词语、不合时宜的花名从纪代子的口中不停地蹦出来。豹一听不懂纪代子说的词,觉得丢脸,对不学无术的自己感到生气。若非如此,他差点儿就要听得打哈欠了。 “这个女校学生纪代子比我这个中学生知道的难词还多。中学教育真是失败啊。” 豹一又开始想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了。若是纪代子听了,肯定会感到厌烦。豹一强忍着自己的无聊。 纪代子的那些“精明的”文学语言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她把自己知道的所有词汇都说完了。 道路突然变得明亮起来。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穿过了公园,来到了镭温泉的旁边。这里是灯光混乱刺眼的新世界的边缘。 “真恶俗。我们回去吧。” 这时,纪代子自己的心情也变得散文化了。她跟豹一说起他的朋友给她写情书的事情。豹一的眼睛突然变得炯炯有神。 “都有谁和谁啊?”豹一问纪代子,确认了名字后,他再也不觉得无聊了。他的自尊心这才得到了满足。他央求纪代子给他看一下那些情书。 “要是你想看的话,我明天拿给你啊。” 于是,第二天的约会便这样搞定了。 二 这样的交往持续了三个月。但是,两人的关系是纯洁的。如果说两人之间存在过一种类似于恋爱的东西,那便是纪代子曾给豹一写过情意绵绵的情书,并亲手交给豹一。也就是说,纪代子无法满足于仅仅用口头上的言语来展现她的文学才能,于是她决定写成文章。之所以亲手递交,一方面她是想让豹一当场将她写的情书读出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已与人定亲,不敢大张旗鼓地通过邮局寄送。对于豹一来说,光是跟纪代子聊天就已经是一件费力的工作,因此,他从没想过给她写信。更重要的是,他害怕这情书会成为证据,变成被别人嘲笑的材料。无论什么情况,他这种担心受伤害的戒备心都挥之不去。 但是,他的自尊心已因收到纪代子的情书而得到了很大的满足。看来给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到了该解放的时候了。至少,在那些给纪代子写过情书的同学面前,说多么过分的话都没有关系了。所以,接下来与纪代子的交往中,豹一多半是消极被动的。实际上,他已感到有些厌倦。只是,比起回家看继父那张讨厌的脸,与纪代子见面让他更舒心。仅此而已。另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豹一也有老实胆小的一面,没有理由地放人鸽子,他会觉得过意不去。 就这样,两人的交往竟然持续了三个月。两人的关系就像后来纪代子对自己说的一样,是那种“连手都没有拉过的纯洁关系”。豹一没有理由提出进一步的要求。纪代子也没有什么恋爱的经验,而且因为出身好,所以性格谨慎。豹一则完全是一个少年。此外,她也担心如果自己主动向豹一提出那样的要求,会被嘲笑。但是,她也曾在心中骂过自己懦弱。 如果豹一向纪代子求欢,她会有怎样的表情呢?会不会表现出不愿意呢?或许有必要试一下。 诚然,豹一本是一个性格莽撞的人,若是更加强烈地感受到这种必要性的话,说不定会采取更加大胆的行动。然而,他无论怎样也不会这么做的。其中有一个缘故,收款人山谷曾经对他说的那些话在他的内心深处顽固地扎下了根,仅仅想一下那种事,他便感觉心如刀绞。 就这样持续了三个月之后,纪代子突然不再跟豹一见面了,完全没有任何先兆。豹一不清楚其中的原因。他一脸无趣,每天思考着这件事。但是,他突然觉得这样的话,就成了自己每天想纪代子了,心里觉得可气。纪代子认为他那双像鹿眼并为之着迷的眼睛中,突然泛出了与生俱来的危险目光。“岂不是万幸?”但是,仅仅如此想,他还是不能释怀。其中有一个缘故,前不久,他和纪代子一起去了回转烧店。以前每次都是纪代子付账,但是唯独那天,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他突然觉得“你要接受这个女人的施舍么?”,便想要自己付账。就在去结账时,他裤子口袋里掉出了大概二十个铜板,散落在水泥地板上。除了两个二钱面值的铜板外,剩下的都是一钱的铜板,没有一枚镍币。他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如果不是钱掉在了地上,这时他肯定会故意开个玩笑,说“看,都是铜板吧”之类的,然后把账结了。那样的话,倒也像个中学生的样子。但是,钱散落到地板上后,他骤然想起了母亲阿君。纪代子吃惊地看着豹一的脸。那时她喜欢他,便马上屈膝,为他一个一个地把铜钱捡了起来。豹一觉得更丢脸了。母亲为了这一枚枚铜板不知付出了多少辛劳,但是自己却优哉游哉地跟女人去回转烧店,还把这些钱掉在了地上。仅仅想到这些,豹一就已经十分痛苦了。看到纪代子为自己捡钱,他简直是连死的心都有了。 因此,他决定尽量忘掉那天的事。因为每当他想起那天的事,心中便开始痛苦地呻吟。于是,当他思考纪代子离开自己的原因的时候,不管怎样都会归结到那件事情上。 “就是因为那件事,她才开始讨厌我的。” 但是,这里要顺便说一下,实际上纪代子觉得那时红着脸、一副哭丧表情的豹一比任何时候都可爱。甚至在她与表兄结婚之后,她唯独能记起的有关豹一的细节,就是当时豹一的表情。 总之,纪代子要毕业——也就是说要结婚了。当纪代子看到正式的聘礼装饰摆在房间中的时候,心一下子变了。原本她的心理年龄就比实际年龄成熟,在同学中她是最早的以结婚为傲的人。也就是说,结婚这件事是证明她的美貌的证据。即便是豹一的魅力,也无法战胜她迎接婚礼的激动心情。豹一唯独缺乏一种魅力,那就是纪代子所说的始终跟她保持“连手都没有拉过的纯洁关系”。 豹一听说纪代子是因为结婚才不和自己见面的,终于体会到了一种之前从未经历过的奇怪的心情。他有时会有一种歇斯底里朝天空大喊的冲动,同时心中又突然像是空了一个洞似的,变得沮丧。这样难受的心情,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还没有学过“嫉妒”这个词。倘若他知道这个词,肯定会变得更加难受。虽然豹一有时厌倦和纪代子一起散步,但是想到这种二人时光将被另外一个男人独占,他便开始深情怀念起纪代子来。幸好他不认识那个男人。如果机缘巧合见过那个男人,那肯定会成为他一生中挥之不去的记忆,让他为此烦恼一辈子。 豹一想到自己并不曾特别喜欢纪代子,才稍觉欣慰。但是,直到现在,他还是经常会莫名其妙地想起纪代子身上散发的味道。 三 从谷町九条巷到生玉表门筋一带,有一个逢三日、九日开集的榎夜市。而从生玉表门筋到上汐町六条巷一带,有一个逢一日、六日开集的驹池夜市。这两个街区总共有七八十条胡同。从生玉表门筋到上汐町路这条街呈L形,有八十个大杂院。另外一条街与这条街交叉,呈U字形,共有五十个大杂院,中间夹着七个。两条交叉的大街上总共有六个路口,一百多个大杂院,情况非常复杂。有的两层小楼里甚至住着四个家庭。也就是说,这些街区小巷子里的人口密度要比普通前街的高。这里是混乱拥挤的穷人街区。 但是,这是一个任凭时间流逝却没有任何变化的街区,像旧毛巾一样缺乏生气。拐角的水果店连续几代都经营水果买卖。澡堂子也没有更新换代。原本应该富于变化的药店里,墙上还挂着步履蹒跚的老爷爷几十年前的药剂师资格证。蔬菜店对面还有一家蔬菜店,多少年过去了,谁都没有搬走。一文钱果子店过去的老板的儿子已经有了孙子,他仍然一屁股坐在店里。他那卖粗点心的动作就像是历经打磨的技艺,让人觉得他应付自己的工作还是游刃有余。投机商也没有趁夜夜逃。 公立市场建好之后,这些街区的街容也没有变化。几乎没有房屋建设。木匠在这个街区里根本没有生意。所以,当小学增建校舍的时候,甚至有人每天去建筑工地瞧稀奇。收到搬迁令的一共有三户。其中一家的儿子去当了报纸递送员,老人则已退休在家,靠着养老金生活。他家的周围被木板墙包围,但是他却找人在上面开了一个小小的出入口,从那里出入自己家中。他家之所以成为钉子户,不仅仅是为了搬迁补偿款。 反正几乎没有什么房屋建设,胡同里的大杂院很多都是危房。有的人家的墙壁上破了个洞,路人都可以从那个洞里看到里面的情形。但是,即使这样,也没有看到木匠或者泥瓦匠过来修缮。最近,由于南部开始流行十钱寿司,这里寿司店的经营受到了打击,于是寿司店借着儿子娶媳妇的机会,雇了一天木匠对店面进行了改造,以后卖寿司的同时,兼营回转烧。那件事在当时就已经引起了人们的关注。 然而,野濑安二郎一下子请木匠来干了五天活。大家惊讶不已,心想:野濑这个吝啬鬼还真下得了狠心呢。大家都说野濑这个人摔个跟斗都得捡点儿钱再起来,现在这么大兴土木,肯定是在考虑什么赚大钱的买卖呢。事实的确如此。 安二郎家旁边是一家钢笔店,只有一间小楼。他家原本代代经营和服清洗生意,但是他家那个中学毕业的儿子掌管家业之后,为了追求时髦,决定将自己的店面改造成钢笔店兼小卖部,遂向安二郎借了三百元作为本钱。安二郎确定他家的房子是私人房产后,便要求他以房子为抵押,才把钱借给他。应该还的钱连本带利很快超过了两千五百元。安二郎声称即便是街坊邻里也要明算账,因此便派了执行官到钢笔店收房,自己则去了澡堂子。钢笔店的老板怒气冲冲地冲到澡堂子里,安二郎不慌不忙,说道:“你该不会以为别人的钱是白借的吧?”说着,他将顶在头上的毛巾拿下来,又重新叠了一下放在头上。那天晚上,钢笔店老板一家便搬走了。安二郎便雇了一个木匠对这个小楼进行改造。 首先,他让木匠打通了小楼二楼的墙壁,用一条走廊将自家的二楼和那里那间能铺四张半席子的房间联通起来。楼梯保留下来,下面店面的泥地上只摆了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桌子上放了一个按铃,上面贴着一张纸条,冷冰冰地写着“有事按铃”几个字。门口挂着门帘,另外又挂了一个“金融野濑商会”的招牌,上面写着“垫付抚恤金、养老金,收购存折,收购当票”。 除了垫付抚恤金和养老金之外,另外两种是全新的买卖。为什么要收购存折呢?比如,有人每月在大阪储蓄零存整取,但是还未到期便不能继续存了,或者虽然存钱的日期还没满,却等不及取钱的日期,要提前把钱取出来,安二郎便以一定的价格收购存折。当然,收购的金额要比存折里的存款少很多。收购了存折之后,安二郎慢慢地办好手续把钱取出来,便能大赚一笔。他从很早便盯上了这个买卖。 那么当票呢?就是以两三元的价格收购一般的当票。安二郎拿着当票到当铺赎回东西,然后再把东西卖给旧衣店或者旧工具店。若是面值五元的和服当票,便能以十二三块的价格将赎回来的和服卖给旧衣店,有时甚至能卖到二十块。因此,即便减去付给当铺的赎金和买当票的钱,也有很大的赚头。在这个到处都是穷人的街区,很多人为钱所困,不仅没有赎金,而且还要承受当铺赎金利滚利的压力,手里的当票越来越多。因此,如果只考虑眼前,看到有人愿意用钱收购自己根本无法赎当的当票,一些人肯定会心怀感激地将当票卖给对方。安二郎看准了这些人的弱点,便想着以极低的价格收购他们的当票,从很早之前他开始就想做这个生意了。 但是,他自己的房子根本做不了这个生意。他家的民房散发着高利贷的气息,悄悄地伫立在深巷中,还要时刻注意陌生人的出入,所以做不了这种生意。就在这个时候,用安二郎的话说,就是“正巧邻家的房子空了出来”。 安二郎也没雇人发小广告或传单,新店铺就突然悄无声息地开张了。开业当天便有人来卖当票。铃声可以传到旁边的家中。安二郎听到铃声,慢吞吞地起身,沿着走廊来到新店的二楼,走下楼梯,戴着一条只有在三伏天才摘下的黑色围巾,冷不丁地出现在顾客面前。他将客人上下打量一番后,坐在椅子上,也不说让顾客坐下,便开始拿着放大镜仔细观察当票,询问当铺的地址和顾客的地址、姓名。结束这番问话后,他冷冰冰地对客人说一句“傍晚来拿钱”,然后站起身,看也不看孤独无助、神情沮丧的客人一眼,便走上楼梯,沿着走廊回到原来的房间。 他让豹一放学之后替自己接待顾客。实际上,这里二楼的房间现在成了豹一的卧室。这里听不到安二郎的鼾声,这让他感到庆幸,但是那铃声却让他受不了。因为即便在学习的时候,听到铃声他也要起身下楼。而且,从顾客手中拿到当票之后,还要拿给安二郎看。他很讨厌做这件事,因为无论如何都要和安二郎说话。一直以来,他都尽量避免和安二郎说话。 他觉得“这是一个双赢的做法”。他觉得自己不喜欢跟安二郎说话,那么对方肯定也不喜欢跟自己说话。但是,安二郎只是把豹一当成阿君带来的一个累赘,根本不会理会豹一这个孩子对自己的怨恨。至少,他并没有像豹一想象的那样深入考虑过豹一的情绪。管他对自己有什么看法,只要少吃点儿饭,安二郎便不会有什么怨言。管他在中学里表现如何,反正又不是自己出学费。只是,最近豹一终于可以帮着家里干点儿活了,因此安二郎觉得养豹一“比养个小猫要好些”。 豹一本想求安二郎不要让自己去当铺跑腿。但是,如果这样的话,他就得向安二郎低头。他不想这样,所以便一脸生气的样子,不情愿地去了当铺。当时正是他因纪代子的事情心情沮丧、自尊心严重受挫的倒霉时期。走路的时候,他都觉得所有与他擦肩而过的人正在嘲笑他。来到当铺的附近,每当看到当铺的门帘时,他更是会小心翼翼地观察周围,生怕有人看到自己走进当铺。 “你的母亲为了给你交学费,进过这家当铺的门哦。”他这样告诉自己,才终于走进了当铺。但是,即便如此,他仍旧每次都故意装成当铺老板亲戚家的孩子。 “野濑老板做了好生意,我们这边可就完蛋了。要是没有死当,我们就赚不了钱。可是你们的生意简直就像防洪堤,不让典物变死当。”当铺里的小伙计学着大人的腔调这样说道,然后又问豹一,“你们家发了大财,是有钱人家,你这大少爷就没有必要亲自干活啦!” 豹一听了很生气,但是觉得那个小伙计说的主要是安二郎的坏话,便没有反击。他在外面等着小伙计从仓库里把典物拿出来,这时当铺老板的女儿露出头来,说了小伙计几句,便又扭着屁股走到里面去了。豹一眨巴着眼睛,目送她的背影,然后把东西包在自己拿来的包袱里。 “心中有主意,背上有东西啊。”小伙计对豹一这样说。由于手里拿着包袱,所以回去的时候比来的时候更痛苦。“心中有主意哦!”豹一在心中大喊,脑海中浮现出当铺老板女儿的身影。 “那个姑娘是为了取笑我,才满不在乎地走出来的。的确,中学生进当铺是值得一看的新鲜事呢。” 豹一回想着那个姑娘往里面走的时候,她的和服腰带左右颤动着,就像是一副嘲笑的样子。“怎么那样走路呢?纪代子走路就不会那么难看。”这时,他又突然想起了纪代子。于是,自尊心上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有必要把那姑娘弄到手。”他不由得下定了这个决心。因为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从现在的悲惨情绪中解脱出来。但是,豹一并没有将这个愚蠢的决定付诸行动,因为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足以让他以更聪明的方法满足自己的自尊心。 一天,豹一突然被叫到校长办公室。 “肯定是要挨骂了。”豹一给自己壮了一下胆子,但还是被吓得脸色苍白地走进了校长办公室。 “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坐吧。” “咦,好像不是那么回事。”豹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心想,倘若校长打算让自己当个纪律委员什么的,自己可不干。 “你打算考高中吗?” 校长的问题很意外。最近教室里曾经发过升学志愿调查表,因为到了四年级要决定毕业后的去向。他在调查表上写的是不打算升学。这是因为他觉得母亲供自己读初中就已经很吃力了,因此即便自己想升学也不能去。 “啊,倒不怎么想……” “为什么呢?”校长问。但是,豹一却未能回答,因为他不能跟校长说明自己现在的境遇。 “没有为什么啦,就是不想上。” “那可真是可惜啊。”校长停顿了一下,说出了实情。他的说明是这样的。有一个慈善家想要出钱资助大阪府穷人家的子弟上学。当然,他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仅限于品行端正的优秀学生,还要在四年级的时候通过高等学校的入学考试。而且,仅限于入学考试很难的一高和三高。通过考试的人将分别前往东京或者京都的私塾。这个慈善家希望大阪府的各中学为他推荐合适的人选。于是,豹一便成为候选人之一。 “这么说,给我贴上了穷人家孩子的标签啦。”豹一心想。校长是怎么知道的呢?他想了一下,找到了答案。 “他知道我经常晚交学费啊。”豹一觉得丢人,脸马上变红了起来,恨不得赶紧从地上找个缝钻进去。同时他也生起气来。“我才不要别人的施舍。还仅限于能考上一高或者三高的优秀学生。他以为自己是在养良种犬或赛马么?” 豹一虽然生气,但是想到自己被列为候选人之一,至少说明校长认可他优秀的成绩,因此心中稍觉安慰。校长好像看穿了豹一的心理,故意刺激他,说道: “你不想上的话,那真是太可惜了。虽然还有别的候选人,但是在咱们学校,能在四年级的时候顺利考上一高或者三高的学生,也就只有你一个人。”豹一的自尊心轻而易举地得到了满足,脸上甚至不由得泛起微笑。但是,他慌忙板起脸来,问道: “候选人都有谁和谁啊?” “有你们班的沼井和四年级F班的播摩。” 听到了沼井的名字,豹一便坐不住了,身体猛地哆嗦了一下。 “哎呀,沼井也打算接受资助啊。要是沼井没考上,而我却考上了,那才是世间最让人开心的事呢。”想到这里,原本便敏感易变的豹一突然想要考高中了。反正又不用母亲准备学费。而且,中学毕业便回家的话,不是在家里让安二郎使唤,就是去商场当营业员。“进了私塾,便不用再看安二郎的那张脸了。”豹一就这样决定了。但是,他没有马上对校长说自己想去。刚说了不想去,这时又突然来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请求对方让自己去的话,那就有点儿太轻率,也太不知羞耻了。 “既然校长先生您这么说,那学生就回去跟家人商量商量。”他这样说道。这就是豹一的不可爱之处。但是,他真的觉得自己有必要跟母亲商量一下。 “是吗?那你回去跟家人商量一下吧。尽量上啊。光读个初中就不读的话,太可惜了。” “我也这么认为。” 回家之后,他一本正经地跟母亲商量:“儿子是否应该接受别人的资助去上高中呢?”阿君听了,说道:“我都行啦。你自己拿主意。”但是,她又加了一句:“别去太远的地方。” 于是,豹一便决定去京都的三高了。第二天,他被校长叫到了办公室。 “既然校长您这么说,那我一定会努力通过考试,为我们K中争光。”听到这个阴阳怪气的答复,校长却感到很满意。 “虽然你并不能算得上品行端正,但是你学习成绩好,所以我才决定推荐你。好好干!” 豹一满脑子都在想沼井的事,猜测他是会考一高还是考三高,因此校长的话并没有让他感到不快。 从那天开始,豹一便开始发奋用功读书了。心里有了干劲,自尊心也找到了落脚的地方。 “等我带上高中学生制服帽的时候,去见一下纪代子也行。”他想道,“但是,说不定她会知道我的学费和生活费的来源。” 所以,虽然第二年的四月,豹一便考上了三高的文科班,但是他还是觉得没脸去见纪代子。 四 吃完晚饭之后,豹一便溜溜达达地走出了秀英塾。出了秀英塾就是神乐坂,但是豹一故意避开神乐坂,途中拐到吉田山的山路上去了。因为神乐坂那边一家咖啡店的女服务员在两三天前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过他。 “哎呀,看啊看啊,走过来的那个三高生长得跟个小孩儿似的。” 豹一才十七岁。他一直在意自己年龄小。很少有人这么小便考进三高,他常常因此感到自我陶醉,但是他仍然不乐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孩子。他想要留点胡子,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老头子,但是胡子却一点儿都没有要长出来的迹象。最近脸上终于长了两个青春痘,因此他感到很高兴。“十七岁上高中就是优秀生么?真讨厌。”比起上初中的时候,他变了很多。以前他为了考第一,费了不少力。但是,所谓的优秀生,不就是记忆力稍微好点儿的分数虫的代名词么?他看到那些与自己同在秀英塾起居的三高生,便再也不相信有什么优秀生了。私塾里的学生共有十个人。他们都是从四年级考上来的优秀生。但是,他们都只是脑子笨的勤奋学生而已。也可以说他们的记忆力好,但是像他们那样吃饭的时候都在背诵,记不住才怪呢。在教室里总是看老师的脸色。听老师讲个拙劣的笑话,也要记笔记。老师讲课讲累了,闲聊一下,便有分数虫问老师:“这个题目考试的时候会考吗?”而且,他们个个都唯唯诺诺,不敢破坏一点儿私塾的规矩。虽然有时他们也打破安静,唱一唱宿舍之歌,但那也不过是因为考上三高太高兴而流露出来的一点点兴奋而已。 “首先秀英塾这个名字就让人讨厌。” 这里虽然名为私塾,却没有教师,只有三年级的中田在这里代行塾长之职,监督塾生,不时地将他们的表现报告给大阪的“出资人”(豹一是这么称呼那个资助者的)。但是,私塾里的规矩却很严格。 比如禁止赞助生在私塾外面饮食,也不能在学校的会馆喝咖啡。当然,午餐必须是从私塾带去的。而且,不是每个人带自己的便当,而是大家去上学时轮流将一个盛有十人米饭的饭桶和一个盛着菜的锅背到学校去。用包袱将饭桶和菜锅包起来,背着上学校的那段路,比从当铺回来的那段路更让豹一感到痛苦。 如果是短艇部的住宿生半开玩笑似的把饭桶背到学校,即便是故作天真,给人留下的印象也会好些。但是,受人资助的赞助生背着这些东西去上学,简直就像是家犬叼着自己的餐具到处走,可怜又丢脸。这可能是出于“出资人”的喜好,没有办法,但他让大家这样做简直就像是在到处宣传“他们在接受我的资助”。赞助生按照规定不去会馆,被人看作道貌岸然的伪善者。一天,豹一发现了这一点后,便大胆地到会馆去喝了杯咖啡。 另外,赞助生晚饭后的散步时间限定为一个小时以内。非特殊情况,赞助生在晚上七点之后不得外出。 “或许,我有义务破坏这个规定!”豹一走在吉田山的山路上时,脑海中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于是,他的身体异样地颤抖了一下。这是他下定决心做什么事情时产生的一种兴奋。 “但是,为什么我要有那种义务呢?” 由于还没有产生将这个决定付诸实施的勇气,他又对自己发出这样一种带有狡辩味道的疑问。是不想让别人把自己和那些被人称为伪善者的其他赞助生混为一谈么?还是因为自己不想讨好塾长?——他对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满意。总之,他是一个不懂感谢“出资人”的忘恩之徒。到目前为止,他只感谢他的母亲。 “对!”豹一突然小声说,“我之所以感到自己有义务破坏规定,就是除了我之外谁也不敢破坏规定!” 想到这里,豹一才终于下定了决心。从山上可以看到远处四条大街上的灯发出的清辉,在京都特有的春霭中闪烁着。 “对,去四条大街。去那里的话,一个小时应该回不来。破坏规定的时候到了!” 为了表达自己的决心,豹一摘掉带着白线的制服帽,塞进藏青色海马毛上衣的口袋里。“什么啊,这种帽子。” 除他之外,所有的赞助生都以自己是三高生为豪,即便去澡堂子都舍不得把制服帽摘下来。看到他们这种样子,豹一在心里瞧不起他们。比别人的虚荣心更胜一倍的豹一却对这个象征身份的制服帽满不在乎,说明他也够奇怪的。而且,在京都还有比三高生更受欢迎的人么?他把挂在腰间的毛巾也摘了下来。 “这是什么迷信啊。难道是三高生特权的象征么?” 也就是说,他打心眼里讨厌那种特权。 豹一走下吉田神社长长的石阶,来到校门前。往门卫那边一看,发现那里贴着一张写有自己名字的纸片,便走进去取了信。信是母亲寄来的。他怕塾长知道此事,便总是让母亲把信寄到学校。果然,里面有两张五元纸币,紧紧地贴在信纸上。母亲不知道怎么汇款。阿君知道豹一在私塾中除了学费和书籍文具费之外每月只有一块钱零花钱后,便时常将自己给人做针线活赚来的钱寄给豹一。因此,豹一从来不缺零花钱。但是,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感到一种针扎般的心痛。 豹一站在空空的操场上,将纸币从便签上揭下来,塞进口袋里。他决定以后再读信。因为他有点儿害怕读母亲的来信,但是他却给自己找借口说这里光线太暗,看不见字。 操场角落里的学生宿舍相对比较安静,大家好像都吃完晚饭去散步了。校庆纪念日的纪念活动快要开始了,大家都静不下心来,每晚都到京极或者圆山公园去,号称举行新生的欢迎会。豹一非常羡慕他们的自由。 豹一突然回头,发现月亮已经迅速地从东山上升起,仿佛在引诱豹一那颗年轻的心前往明亮的街区。左手边的叡山上,缆车发出的点点灯光闪闪烁烁,比大学里钟楼上的灯还要亮。校园里的樱花树上,樱花已经落尽,散发着新叶的清香。豹一驻足在昏暗的操场上,这时,突然有人敲了一下他的肩膀。豹一扭头一看,发现是同班的赤井柳左卫门。原来赤井柳左卫门住学校的宿舍啊,豹一突然想到。 因为赤井的名字很奇怪,所以他最先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但是,豹一却是因为别的事才注意到他的。那是因为赤井在教室里笑得最大胆最大声。而且,他不是和别人一起笑,而总是在谁都不笑的时候突然大声笑起来。比如,当他看到老师在讲台上使劲忍住哈欠的时候,他便会笑起来,吓大家一跳。豹一觉得,要做到这一点,上课的时候就不能做笔记,得认真观察老师的举动。有一天,豹一终于找到机会,正要笑的时候,却被赤井领先。为此,豹一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前一天的德语课上,赤井也是突然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什么也没说就走出了教室。豹一因此记住了他。 “喂,你在这里干什么呢?”赤井脸上堆着微笑的褶皱说。豹一在此意外遇到赤井,一下子高兴起来。 “我在想要不要去逛街呢。” “去呀么去京极,回呀么回吉田,这里是四条街的沥青路。”赤井像唱歌似的说,“我也正想去呢。要不一起去吧?” “走。” 豹一看到赤井,觉得自己今晚的计划可以轻而易举地实现了。走出学生宿舍旁边的小门,两人沿着电车车道,朝近卫大街的方向走去。豹一一边走一边问道: “你为何不与大家一起去散步呢?” 赤井听了,突然直起腰来,昂首挺胸地走着,恨恨地说: “我讨厌宿舍里的那些家伙!” 然后,他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浮现出僵硬的微笑,接着说: “我昨天被宿舍里的那些家伙打了一顿。他们说我穿雨衣就是狂妄。” 的确,赤井现在也穿着一件紫色的雨衣。 “我们三高生也没有道理非要穿黑色的斗篷,腰间挂一条脏兮兮的毛巾,穿着高跟的木屐,粗野地大声叫唤,玷污优雅的京都啊。所以,我才故意穿了雨衣。他们那种粗野的做派并不是发自本心的。那都是出于虚荣心。他们只是到处打着三高生这块招牌,想让人看出自己的身份而已。你也没戴帽子呢。你也是有优点的。”赤井这样高声说完自己的想法,然后又说了句“我也摘掉”,便把帽子摘掉了。豹一看到赤井在学自己,自尊心一下子膨胀起来。 两人拐向荒神口方向。赤井依旧一个人兴奋地说着: “他们说什么入乡随俗。这一点我也知道。但是,他们之所以随俗,是因为他们懦弱。他们是为了保护自己,是为了那微不足道的虚荣心。都是些连猪都觉得恶心的家伙。” 豹一想起自己上初中的时候,沼井也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不由得苦笑起来。他突然对赤井产生一种亲近感,感觉他就像自己的血亲一样。那时自己被同学打了,现在赤井也被打了!但是,来到府立第一女高学生宿舍前面的时候,豹一突然变了脸色。因为赤井突然问他:“你身上有钱吗?”豹一稍微思考了一下自己是否应该为这句话生气。赤井是不是明明知道秀英塾的赞助生每个月只有一块钱零花钱,才故意这么问的呢? “你要是笑话我穷,我可饶不了你。”豹一心想。 但是,听了赤井下面的话,豹一的疑虑一扫而光,心中舒畅起来。 “我今天没有钱,也没有东西可当。我想把这件雨衣当了,可是现在我必须得穿着。要不然那些家伙会觉着我害怕他们便入乡随俗了。你身上要是有钱的话,今天晚上就拜托你了。” 豹一的脸微微泛红,说了句“有啊”,便将手伸进口袋里,若无其事地摸了一下母亲寄来的纸币。 “我爹说学生身上有钱不是什么好事,根本不给我寄钱,愁死我了。”赤井说着,丝毫不脸红。 “我爹可奇怪了。他给我取个柳左卫门的名字我也就忍了,可是实在受不了的是,我上初中的时候,他总是大摇大摆地来学校听课。这样一来,老师就会让我背课文。我想到老爹在后面看着我,一紧张就根本背不出来。班上的那些家伙知道我爹来教室听课,都嗤嗤地笑。于是我就更紧张了。老爹就蹭蹭蹭地走到我的座位旁边,用手指捅我的后背,问我为什么没背课文。这应该是老师说的话啊。老师也很为难,表情变得很奇怪。真希望他别再来了。可是,过了一个星期,他又大摇大摆地来听课了。所以,我现在每天都心惊胆战的,生怕老爹又来这里,这样的话,我上课根本没心思听老师讲课。” “没来过三高么?”豹一半是出于安慰地问。赤井听了,表情一下子变得十分狼狈,说道:“因为太远了。”豹一突然想到,那个人该不会就是赤井的父亲吧。入学典礼上举行宣誓仪式的时候,教导主任G老师就学生的赤化问题进行了长时间的训话。G老师操着浓重的东北方言,大家完全听不懂他说了些什么。G老师训话结束之后,坐在后面家属席的一个绅士突然站起来,额头上露出青筋,说道:“您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啊?完全听不懂您刚才说了什么。学生们和我们这些家属都很担心,也很困惑,请您再简单扼要地概括一下主要内容。”有人喊“混蛋!坐下!”,有人大笑,也有人鼓掌。豹一怀疑那个绅士可能就是赤井的父亲,于是便问了一下。没想到赤井竟然一脸沮丧地说道:“对,那是我老爹。”豹一看到赤井的表情,觉得赤井之所以行为古怪,可能就是因为受他父亲的影响。这么说来,赤井的父亲也有鲁莽的一面。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赤井可怜起来。 “但是……”豹一心想,“不管怎么说,赤井的父亲在用他独特的方式爱着赤井。但是,我现在的父亲呢?他现在巴不得我被学校开除,让我替他去当铺跑腿呢。真不知道谁更不幸。” 两人走上寺町二条的镒屋点心铺二层的咖啡馆。这里原本是一个安静的咖啡馆,没有留声机,客人进门还要换上拖鞋。但是,由于三高的学生们在这里举行庆祝活动,又唱又跳,变得特别喧闹,所以豹一和赤井故意避开那些人,在一个可以从窗子里看到东山的角落里的桌子边坐了下来。赤井叫来女服务员点了咖啡,看着她离开时的背影,问豹一: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闹吗?” “这里是一个优雅的咖啡馆,他们才故意这么闹的吧。”豹一一边皱着眉头看着那些吵闹的家伙,一边说。 那些喧闹的人中,其中一人走到一对带着孩子的夫妇桌前摘掉帽子,软塌塌地低下头,用一种谄媚的声音了句“哎呀,真是非常非常对不起”,然后又回到伙伴们当中,继续喧闹起来。 “这也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这个咖啡馆一直都是三高生的据点,而且这家老板的儿子也是三高理科乙班的学生。他们觉得要是不闹一下便划不来。刚才那个女服务员,你看到了吧?她叫阿驹。大家都喜欢她,所以才故意喧闹的。安安静静地向人表达爱意,人家都不见得接受,这么闹就更不行啦。”赤井说着,瘦削的脸上浮现出冷笑。 的确,赤井说的那个“阿驹”的确好像是大家爱慕的对象。豹一也看得很清楚,大家都一边闹一边偷偷地瞧她。其中还有人故意装作喝醉的样子,要上去抱阿驹。阿驹便格格笑着,迅速地躲到里面,然后再出来。连阿驹的那种动作都让豹一感到生气。但是,豹一决定牢牢记住阿驹的样子,说不定什么时候能用得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阿驹,只见她刚进去不久,便又端着茶来到自己的桌前。她仍然红着脸,豹一却抠着鼻子没说话。 过了大概十分钟,两人离开了那里。出来的时候豹一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发现正好过了一个小时。看到已经过了规定的外出时间,豹一沉重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晴朗起来,步子也轻盈多了。“抽吧。”赤井拿出一根罗宾牌香烟递给豹一。豹一抽了起来,但是由于是第一次抽烟,他一下子被呛到了。 “这么劲儿小的烟也呛啊。”豹一听到赤井这么说,便对自己说道:“好,走着瞧吧,过不久我就抽重型香烟给你看看。”他瞪着眼睛问赤井什么样的烟劲儿更大。 “罗宾十钱一包,绮丽香烟也是十钱一包,却比绮丽好抽多了。”赤井一副很精通的样子说道,“驹鸟那边有罗宾。喂,要不我们去驹鸟吧。可是,那里也有很多三高的家伙。正宗会馆肯定也有很多。那我们去哪儿呢?” 豹一正打算从三条大街拐向京极,赤井便喊着“等一下”叫住了他。豹一停下来,不知道他准备去哪儿。赤井对他说了句“从这里穿过去”,便拉着豹一,显然是有目的地从三条大街的街口走到一家叫樱井屋的文具店里面。狭小的店里有很多休学旅行的女学生正在买信封和信纸。赤井拉着豹一拨开女学生,穿过店里,来到通向京极方向的入口。赤井见豹一一脸惊讶,便红着脸说:“来这里是我的乐趣,微不足道的青春。”然后,他便用一种翻译外文书似的语调说:“樱井屋充溢着旅情。那里有故乡的味道。喂,对吧?” 豹一心想,赤井这家伙净说些不中听的话,便没有理他。这时,赤井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其实,前不久我妹妹也来京都修学旅行了。但是,她那个家伙,说起自己没能在樱井屋买信封,竟然哭起来了。” 既然是赤井的妹妹,那肯定长得瘦骨嶙峋,弱不禁风,个子高挑,眼窝深陷,长相吓人。豹一的脸上突然浮现出微笑,心中变得温暖起来。这或许就是赤井所说的旅情吧。妹妹到哥哥所在的京都修学旅行这件事,意外地给豹一带来了一阵温暖和感动。那种感觉,就像晚上坐火车的时候盯着车窗,脸颊感受到一股晚春傍晚吹拂的温暖湿润的春风。 “你知道我妹妹为什么没能买信封吗?”赤井突然一本正经地问。还没等豹一回答,他便说:“因为我把妹妹地钱都卷走了。”刚才还一脸严肃的赤井,突然伸出长舌头,哇的一声发出一声怪叫。豹一吃惊地看着他,只见他就像草裙舞的舞者一样妖冶地舞动着双手,咚咚咚地踢打着地面,不停地吐着舌头。如果那里不是泥地,说不定他会躺在地上打滚。行人吃惊地看着他。但是,赤井的神经发作很快便停止了。狭窄的京极大街上,到处是杂乱无章的小卖店、食品店、电影院和戏园子,赏花灯笼的红色灯光和电影院的海报这样的东西,将这条大街装点得十分俗气。赤井走在这条大街上,突然紧张兮兮地说: “我好像每隔三天就会像这样发作一次,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想到丢脸的事情时就这样,对吧?”豹一说。他也并非没有这样的经历。 “对,好像是得了脑梅毒。”赤井随意地说了一句,然后又一脸担心的样子,声音沮丧地告诉豹一自己最近去了某个地方“解放了一下肉体”,那个女的很脏。所以自己可能染上了梅毒,梅毒病菌现在好像已经扩散到大脑里去了。 最后,他又故意用悲壮的语调说道:“我的青春已经变得肮脏!”豹一突然对赤井的这种放荡无耻的生活产生了兴趣,但是却觉得他说什么“我的青春”之类的话,是在故弄玄虚。 所以他冷冰冰地顶了一句:“要是害怕的话,不去不就好了。” “对,对。”赤井一点儿也不觉得不好意思,附和道:“我可没有担心。梅毒也不是那么容易传染的。昨天我翻了一下医学书,要五年到十年才能扩散到大脑呢。我的脑子现在还是健全的。”他否定了自己刚才说的话。 “赤井虽然很了不起,但是太喜欢夸张地跟人讲自己的事情,这是他这个人的缺点。总之,他总爱表现自己的颓废。要是我的话,就不会跟人说。” 豹一这样想着,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自己和赤井的不同之处。但是,实际上豹一原本也非常在意自己的行动产生的效果,和赤井没有太大的区别。正因如此,他才想要抗拒赤井式的心中的虚荣。豹一无意识地对赤井这面镜子中映照出来的自己生了气。 “对,看起来是健全的呢。”豹一的言语中带着一点儿讽刺。 赤井敏感地察觉到了,便夸张地说道:“我不知道别人会不会鄙视我的行为。但是,肉体的解放其实是一种非常自然的事。与其在不自然的行为中躲躲藏藏,还不如大胆地投入自然的怀抱。即使弄脏自己也罢。因为,那才是青春。那种没有勇气像我一样付诸行动的家伙,表面上是鄙视我,实际上是沉溺于自己的懦弱。” “他在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豹一心想。但是,事实上他没有能力像赤井那样讲道理。因此他认定“这家伙这么喜欢辩解,是因为胆小”。他在心中发出冷笑,沉默不语,感觉自己终于从赤井给自己带来的压力中解脱了出来。 “这家伙这么拼命地表现自己,我却对我今晚的计划只字未提。” 豹一通过这样的自我暗示,为自己的沉默找到了意义。但是,豹一本人没有发现,自己之所以这么沉默,是因为自己陷入了一种奇妙的困惑当中。他正被赤井的亢奋吸引,与之产生了共鸣却又羞于表达出来。他觉得毫无意义地与赤井一起兴奋,大声喧嚷什么“青春啊青春”的,会十分丢脸。也就是说,他对自己年轻的心所渴望的东西变得谨慎起来。他现在的心理状态,就像是陶醉于美丽的风景却又羞于表达,便在面对那风景时产生了焦躁的情绪一样。现在让他感到焦躁的正是赤井身上洋溢的青春活力。表白是青年人特有的行为,豹一却羞于启齿。也许有人觉得他这种容易冲动的人却对别人的兴奋感到焦躁,这是非常奇怪的。但是,其实豹一的兴奋当中多少夹杂着一些算计。所以,他便总爱在别人青春洋溢的兴奋当中寻找算计的蛛丝马迹。 赤井看到豹一丝毫没有与自己产生共鸣,便觉得自己有必要把他灌醉。因为他觉得豹一是唯一一个能够理解他想法的人。这时,他们正好来到京极大街的前段。赤井走在前面,拐向花游小路的方向。 “这条小路就像玩具箱似的,我很喜欢。我每次来到京极大街,都会横穿樱井屋和花游小路。” 赤井这样说着,横穿过花游小路,来到四条大街上,走进一条灯光昏暗的小路。京极大街后面的这条小路上,人力车夫倚在快要倒塌的寺院墙壁上,面无表情,在昏暗的灯光下等着生意,醉汉倚着电线杆不停地呕吐。这条小路的尽头,有一家正宗会馆。两人走了进去。 那里也到处回响着三高生的宿舍歌,歌声嘈杂。《红色在燃烧》这首歌简直被他们糟蹋了——豹一心里想着,跟在赤井后面,在角落的一张桌子边坐了下来。服务员端来酱煮螺丝和酒壶。 “你会喝酒的吧?”赤井把杯子递给他。 “哦。”豹一暧昧地回答,但实际上他还没喝过酒。他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不会喝,所以一口气喝干了赤井为自己斟的那杯酒。酒很苦,他慌忙拿筷子夹起了螺丝。 “喂,你也得给我斟酒啊。”豹一听赤井这么一说,慌忙为他斟酒,动作十分笨拙。赤井在这方面好像很熟练,一口气把酒喝干,表现出酒很好喝的样子。豹一一脸崇拜又惊讶地看着赤井,不知不觉间自己酒杯里的酒又满上了。这一杯依然很苦。豹一就这样连续喝了七八杯,每次都觉得酒的味道苦得让人想吐。他拼命地夹起螺丝放进嘴里,依然不能消除那苦味。豹一怀疑自己的脸色难看,为了掩饰自己,便一边说着“这些家伙真闹”,一边伸手拿了赤井的一根烟,抽了起来。但是,他的胸口更加难受了。 “那些家伙可是很能喝酒的哦。你却喝这么点儿酒就难受,怎么这么没出息呢?” 豹一神情恍惚地抬起头,看了一眼那些喧闹的学生。这时,他看到一个学生一边喊着“喂,你说什么?你说你是学长?”,一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对,我是你们的学长。”一个穿着西装的四十岁左右的瘦弱男子这样说,脸上一副紧张不安的样子。 “那你是哪一期的?”那个学生傲慢地将手插在裤子的布兜里,说道。 男子完全不知如何是好,说:“我就是学长。我说是学长有什么不对?” “那你说你是哪期的啊?” 男子没有回答。豹一觉得这个男子肯定是为了讨好三高生,对他们说过什么“好好干,诸位,我是你们的学长!”之类的话。豹一觉得他“真是个愚蠢的家伙”。或者说,他觉得那个男子像政府里的下级官僚一样,惴惴不安的态度实在可悲。但是,比起这个男人,他更瞧不起那个学生。那学生肯定是看到那个男子穷酸的衣服,看穿对方假装学长的身份,才大胆冲上去的。 “若自称学长的人穿一身上好的衣服,仪表堂堂,这家伙肯定点头哈腰地去敬酒了。”豹一心想。 “说不出来吧?走着瞧吧。再瞎说你是我们第三高中的学长,我可不饶你。”那个学生就像是跟犯人说话似的吼道。 周围响起了一阵掌声。于是,他变得更加得意起来,环视了一周,说:“我是国立第三高级中学第六十期学生山中弦介!” 最后,这学生亮了一个相,瞥了一眼那个神情沮丧、小声嘟嘟囔囔的男子,回到了座位上。突然,豹一的耳边响起了一个打雷般的声音。 “三高生怎么啦?”是赤井。 “谁?是谁在大吼……”刚才的那个学生在对面吼道。 “是我!”赤井这样说着,正要站起来,豹一制止了他。 “交给我。”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边叫嚣“谁有意见就站出来试试”,一边走到外面。这时,豹一突然感到天旋地转,一种异样的东西从胃里冲了上来。他两手扶着墙,吐了起来。眼前一阵发黑,身体差点儿就要倒下,心想:“没有人出来啊。”“算了!算了!对方也是三高生。”不停地传来别人劝阻的声音。玻璃门里面烟雾蒙蒙,人影蠢动。豹一感觉自己就像是坐在剧场最后面的座位上看着远处的舞台。全都吐出来之后,他倚着墙蹲了一会儿,突然变得精神起来。 豹一看见谁都不出来,开始觉得自己刚才的行动很愚蠢。刚才一方面是因为自己不想让赤井抢先,另一方面出于对那个装模作样逞英雄的学生感到愤慨,因此才站了出来,没想到根本没人把他当回事。 “幸好出来的正是时候,没人看到我吐酒,唯独这一点是极幸运的。”豹一想开后,又打开了正宗会馆的玻璃门。与刚才的那个学生四目相对。豹一故意从他身边走过,回到自己原来的座位上。 赤井正在和坐在对面的两个长相优雅的男子交杯换盏,就像是很久以前就认识似的。 “别打架了。”豹一刚一坐下,其中一个人便对他说道,将酒杯递给他。那人虽然鼻子很大,但是长相还好。另一个男人为自己倒了酒,他下巴很尖,但是长相也还不差。两个人长得虽然很显年轻,但其实好像都已四十多岁了。 “你脸色不好啊。”已经醉得一塌糊涂的赤井说道。这是因为吐酒的关系,但是豹一怕被看出来,内心隐隐地希望对方会以为自己这样是出于兴奋。因此,他将那个陌生人给自己倒的酒一饮而尽。 那些吵闹的家伙豪情万丈地喊着“第三高级中学万岁!昭和六年校庆纪念日万岁!”,粗鲁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那些家伙在名片上也会印上国立第三高级中学第几期吧?”豹一说。 “真刻薄啊。你们也是高级中学的学生吧?”听豹一这么说,那个大鼻子与尖下巴互相看了一眼,毫无意义地笑了起来。豹一面露愠色。 “别摆出这种表情嘛。看来你们俩都是急脾气。他们年轻,你们也年轻。刚才吓了我一跳。一个人大吼一声,另一个人便马上跑了出去。配合真默契。我喜欢你们这一点。” 豹一不喜欢别人对自己进行这样的点评,想要赶紧离开,便对赤井递了个眼色。但是赤井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这时,尖下巴说:“怎么样?吃点儿?”他指着自己桌上的螺丝让豹一吃,见豹一坚持不说话,便又说道,“不用客气,其实这东西是可以无限续盘的。” 看到他那洒脱的样子,豹一稍觉中意。过了一会儿,大鼻子对尖下巴说道: “怎么样?和这俩学生一起去噶尔腾(怎)吧。” “好啊。他们很有意思也很可爱。” 于是,他们大包大揽地替豹一他们结了账,然后用稍微客气一些的语气说:“如何?一起去吗?” “去哪都行。他妈的!”赤井大声吼着,走到一脸严肃、默不作声的豹一旁边,贴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去吧,多有趣啊。噶尔腾就是祇园(去),在德语里面,‘园’不就是噶尔腾吗?” “我要回去了。”豹一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过是想把我们当成他们的酒肴取乐对象罢了。真讨厌。谁要给他们逗闷子啊。赤井这样讨好他们是为哪般啊?豹一心想。 看到赤井一边嚷着“他妈的,他妈的”,一边呵呵傻笑,豹一使劲瞪了他一眼。这时,大鼻子说道:“为什么?去吧。难道你怕了?难怪,你还是年轻啊。” 豹一听别人说自己年轻,自尊心一下子受到巨大的伤害。 “没有什么好怕的!” “那就跟我们来啊。” 豹一一脸不情愿地答应了。他们走出正宗会馆,穿过一条小路,沿着四条大街朝圆山公园的方向走去。前面的拐角右手边有一个有名的茶楼,四人从那里拐弯,走进一扇格子门。四名艺妓从里面走了出来。其中一个高个子的女人看到豹一,说:“哎哟,好可爱的公子哥啊。家是哪儿的?” 豹一扭着头,一脸不高兴地回答:“大阪。”他只要一动弹,就可能再次呕吐。 “哟,大阪啊。我老家也是大阪的。好了,唱起来吧。” 于是,几个艺妓便唱起了《浪花小调》或者叫《道顿堀之夜》的那首歌。当然,豹一没有唱。 一小时后,他摇摇晃晃地与赤井一起离开了那里。他神情恍惚,甚至未能在分手时和另外两个人打招呼。两人走进南座剧场旁边的一家乌冬面馆,吃了一碗青鱼乌冬面,豹一总觉得面条有一种油渣的味道。 出来的时候,赤井说:“借我点儿钱。”豹一从口袋里抓出一张五元纸币,递给他。 “要不要一起去啊?” “不!”豹一大声说,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大概知道赤井要去哪里。可能是宫川町的妓院。他的那声“不”是出于本能的反应。刚才的酒席上他突然感到难受,就让一个艺妓带着自己去了洗手间,却冷不防被亲了一口。那种感觉就像是鼻涕虫在嘴唇上爬,又像是叼着烤橘皮。现在想起来依然觉得恶心。 “那我去了啊。别鄙视我。”赤井说完便转身离开,消失在河边的黑暗当中了。 豹一穿过圆山公园,走到知恩院前面,沿着昏暗的坡道,朝下方平安神社的方向走去。然后,从冈崎公园堂旁边走到圣护院,走上神乐坂,回到了秀英塾。大学里钟楼的时针指向了十点。豹一觉得自己尽到了义务,突然松了一口气,同时感到疲惫,便马上在地板上铺上被褥,钻进了被窝里。资助生都老老实实地按照规定的作息时间睡着了。但是,黑暗中,塾长中田的眼睛还放着光。他从豹一的口中闻到了“恶臭”。中田觉得自己理所应当将豹一破坏私塾规定的事情报告给大阪的塾主。但是,由于豹一的行动过于大胆,搞不好会被归结为自己这个塾长的工作失误,因此他决定日后找机会再去报告。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以这个人的性子,以后不会老实的!中田这样寻思着时,那边豹一已经睡得不省人事了。 五 不久之后,到了五月一日校庆纪念日。从熊野神社到百万遍的柏油路两边,到处都贴着海报。面向校园的教室的墙上,贴着写有各班班级名称和化妆舞队标题的海报。每张海报正中,都印着三高的校徽——樱花里面写着一个“三”字。上午十点半,校庆典礼和纪念演讲结束以后,化妆舞队的表演便马上开始了。他们还雇了乐队。各班经营的模拟店鳞次栉比。起初校方反对各班在文化节上经营模拟店。但是,在学生会的争取下,方案终于通过。平常大家都说学生会无能,没想到却在这种时候意外地发挥了作用。 豹一觉得自己应该去鄙视一下宿舍的创意装饰大赛。以他复杂的心理,是不会坦白说自己想去看的。破鞋、烂布和抹布等东西挂在宿舍门口,垂到人们的头可以碰到的位置。其中的一块红色的布条上挂着一个木牌,上面一本正经地写着“滨口雄幸氏三高时期爱用之兜裆布”。 “好蠢啊。没有必要连滨口雄幸的兜裆布都抬出来供奉吧。” 豹一这样想着,弯腰走了进去,这时咣的一声,响起了铜锣的声音。每当有人走进来的时候,便有人在传达室里敲一下铜锣。 “又不是不卖座的戏园子或鬼屋……”豹一心中这样想着,开始按照北宿舍、中宿舍和南宿舍的顺序参观各个房间的装饰。来到南宿舍第五个房间的时候,豹一看见门上贴着一个题为“打虎”的创意装饰海报,但是房门却关着。大家看到房门紧闭,以为这也是装饰的所谓创意之一,便一脸无趣地离开了。因为前面有的房间海报上写着“西田哲学”,进到里面一看,大家却发现里面只有一张纸片,上面写着“绝对无”,别的什么也没有。但豹一没有理睬海报,敲了一下门,喊道: “赤井!赤井!” “谁啊?”是赤井的声音。 “是我啊,毛利啊。”豹一说完,赤井为他打开了门。他走进去一看,发现赤井赤裸着身子穿着一套用纸箱做的盔甲,腰间还别着一把竹刀,明显是一身打虎英雄的装束。 “哎呀,原来是你打虎啊。打给我瞧瞧?”豹一惊讶地问。 “其实这个主意是我提出来的。我说真人站在这里的话更有味道,便提议大家轮流站在这里,没想到轮到我的时候,才发现穿上这个是这个模样。所以,虽然我站在这里,却关上了门,谁也不让进来。好冷啊。你有烟吗?” 豹一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哪里会有这么弱不禁风的打虎英雄啊?可是,看到这些,自早晨以来他心中的郁闷一扫而光。赤井接过豹一递给他的烟,说:“还没开封啊。” 豹一觉得稍微有些难堪。香烟是带着,但只是随身备着,想不起来抽。为了掩饰自己的难堪,他问:“那老虎呢?” “没有找到合适的装饰,因此便由站着的打虎英雄偶尔发出几声嗷嗷的虎啸。我这提议好奇怪啊。”赤井苦笑着解释,又对豹一说在有人来替班之前自己离不了宿舍。于是豹一对他说了声“回见”,便离开了那里。豹一走出学生宿舍,来到新教学楼二层自己班的教室里,从面朝操场的窗子里看下面化妆舞队的表演。当时豹一的文科一年级甲班的化妆舞队表演正要开始,因此教室里一个人也没有。豹一因为自己的表演提议被人否决,因此没有参加。每个人都有义务提出一个建议,他一边担心别人说自己伪善,一边按照规定提了个建议:进行化妆舞队的表演需要每个人交一块钱的费用,如果将这些钱收起来就是五十元,不如用这五十元买些面包,然后大家将这些面包抬到操场上,围着操场转一圈,再选出代表将面包送给敬老院,这样的话,比那拙劣的化妆舞队表演更有效果,既有意思又有意义。豹一不怕别人反对,他根本不在乎。但是,当时一位老师的儿子——班长根室的眼睛在眼镜后面发出了阴险的目光,他絮絮叨叨地说: “我觉得毛利君的提议不妥。我不知道毛利君提出这个建议是何意图,但是如果我们班因此被校方盯上,那会很麻烦。” 由于他的反对意见颇具针对性,因此豹一不高兴了。 “盯上是什么意思?竟敢把我当成危险分子。” 很多人表示赞同根室的反对意见,他们都是家住京都的学生。结果,班级决定跳一种叫做《酋长的女儿》的无聊裸舞。豹一站起来表态自己不参加。 赤井也表达了反对意见,认为“裸舞更为不妥”,决定不参加。 当豹一正往窗外看时,一个有着黝黑脸孔的人慢吞吞地走进教室。那是野崎。 “你不去参加化妆舞队表演吗?”豹一问。 野崎的眼睛在眼镜框里眨巴着,他用浓重的大阪话红着脸说:“我参加不了。我没参加练习。” 啊,原来是他啊。豹一想起了他的名字。野崎是一个非常健忘的家伙,上课的时候经常忘记带课本,所以三天两头地把自己的书桌和旁边豹一的书桌并在一起,对豹一说:“能让我看看不?”每次他都一脸可怜的样子。他还对豹一说:“你家也是大阪的吧?要是回大阪的话,我把月票借给你。”他每天在大阪和学校间往返。 “那你怎么办啊?没有月票……” “我在京都等着,你到了大阪就马上把月票给我速递过来就行了。” 那这期间就一直等着么?野崎超级善良的脾气让豹一感到惊讶。他不仅上课忘带课本,有时上自然科学课,要与别的班一起上,他还会忘了去合班教室,经常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原来的教室里。老师点名翻译德语课文的时候,他会一下子翻译起后面两三页的课文,听得大家目瞪口呆。他在橄榄球社团待了一个星期左右,便因为大家觉得他总是故意不来参加练习,被开除了。豹一猜测他现在之所以不参加表演,大概也是因为忘了化妆舞队表演的练习时间而被排除在外了。不管原因是什么,反正现在不参加者又多了一位,豹一十分高兴。 “我长得黑,所以我讨厌那首唱什么‘即便长得黑,在南洋也是美人’的歌。”野崎一边说着,一边抚摸着自己的下巴,“我今天本来想捯饬一下,刮了刮胡子,可是刮完之后却忘了抹点儿东西,皮肤现在还疼呢。” 豹一见野崎连这种事情都能满不在乎地说出来,便一下子喜欢上了他,也喜欢上了他的大阪腔。豹一想起自己总是特意模仿普通话,一股学生腔,不禁觉得有些惭愧。平时听野崎说话,豹一总是很缺乏耐心,此时不由得感到惭愧。想到这里,豹一忽然觉得和野崎在一起是一件令人感到快乐的事。 很快,《酋长的女儿》化妆舞队表演开始了。那是一个很无聊的舞蹈。 “真差劲儿。”听豹一这么说,野崎也说:“是啊,好差劲儿。” “这是所有的表演中最差劲儿的一个吧。” “是啊,是啊,最差劲儿的。” 《酋长的女儿》表演结束后,又进行了五六个化妆舞队表演,最后学生们一起跳了起来。一百多个学生都光着身子,只穿一条兜裆布,手里分别拿着铃铛、铜盆或大鼓。当豹一看到学生的队伍拨开人群,陆陆续续地从宿舍里出来的时候,故意转开了视线。他认为那些人就是想显摆自己,在大家的注视中得意洋洋,做出那些粗鲁的动作来博人眼球。 “他们的笑容简直像假面一样。他们需要的是观众的鼓掌。” 此时豹一对他们的评价也是刻薄的。而且,豹一自己不也一直在追求观众给自己的鼓掌么?但是,他却没有发现这样的自己。 “嗨哟,嗨哟,一下过了半年,嗨哟哟……”表演者的歌声响个不停。 群舞开始的时候,赤井回到了教室。 “你……”豹一问他为什么没有参加表演。 “感冒了,没意思。而且,我这么瘦,怎能去丢人现眼呢。”赤井说道。 不久,化妆舞队的表演全部结束了。学校根据老师们的投票公布了大家的成绩。《酋长的女儿》得了倒数第二名。活该!——豹一心想。 校长开始致闭幕词的时候已是傍晚,校园里暗了下来。同学们唱完《红色在燃烧》,散会之后,举行了拉拉队队长的推举会。大家在校园里燃起篝火,在傍晚的夜色中打开酒桶,吼起了拉拉队之歌。新任的拉拉队队长站在讲坛上慷慨陈词,说什么不能输给一高之类的话,一些感情丰富的人听得感动得哭了起来。拉拉队员们开始奋起招新。校庆纪念活动结束后,学生们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纷纷想去闹市街区继续玩乐。但为了拉拉队的推举会不至于冷场,必须阻止他们。最近功利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太多,让拉拉队感到头疼。新生是拉拉队的希望,也容易劝服。他们看到豹一、赤井和野崎三人在宿舍门口东张西望,便将他们拦了下来。拉拉队委员大概是见豹一长着一张娃娃脸,穿得像个新生,上衣的袖子很长,便觉得他软弱可欺,对他吼道: “你们要是不参加推举会,我可不饶你!”豹一的自尊心被他那种威吓的态度刺伤了。 “就不!你们不是整天说自由是三高的传统么?我们就不想参加,你们怎么能强迫?” 实际上,最近豹一也总被人拉去充当拉拉队员,比如棒球队的练习时间,他便经常被拉去敲鼓,枯燥乏味,早就已经烦透了拉拉队。但是,他对高年级的学生这样说话未免稍微有些失礼。 “你再这么傲慢我就揍你!” “你揍啊!” 于是豹一便被揍了一顿。后来,当豹一听说那个揍自己的人经常出入镒屋点心铺的时候,眼中闪出一种异样的光芒。 不久,大家便纷纷传言豹一和“镒屋”的阿驹开始约会了。 六 用赤井的话来说,豹一和阿驹的约会不过是过家家。总之,赤井轻易地就断定了豹一是个胆小的家伙。如果豹一知道赤井的这种想法,或许会采取一些别的手段证明自己并不胆小。但是,即便如此或许他也没辙,因为他实在是太不懂恋爱了。阿驹倒也还好,心中漠然地想着“我是个独生女,他是个独生子”之类的事儿。但是,豹一却完全没有要模仿的恋爱偶像。若是知道的话,他这个虚荣的小子或许会觉得按照那个恋爱偶像行事,采取潇洒的行动会很有趣。当然,在他脑中顽固地扎根并滋长的某种对情欲的厌恶,肯定会阻止他失足乱来。总之,他是一个赶不上潮流的人。不管是多么愚笨的人,都不需要倾注多少热情且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做到的事情,之于他则是不可能的。所以,他需要爱的驱使,但是在爱的面前他又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困窘。因为自己从未被人爱过。他深信自己从未被人爱过。 豹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与阿驹约会。原本他在做任何事的时候,都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让自己的自尊心得到满足,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自己开始与阿驹约会也是从这一点出发的,但是却没有取得太大的效果。他原以为自己与阿驹约会被人看见的话,自尊心便能得到满足,但是没想到这回,自己的自尊心却因为约会被人看到而受到了伤害。 一天,两人在植物园附近约会的时候,被从北园町骑着自行车上学的同班同学桑部看到了。豹一突然紧张起来,试图在桑部的眼神中估算此事产生的效果。然而,桑部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看了一眼阿驹和豹一,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便与他们擦身而过了。看他的表情,似乎根本没有在意这两个人。豹一看着桑部按着铃铛离去的背影,觉得桑部刚才肯定是在嘲笑自己。 “他看阿驹的时候,那眼神分明在说:竟和这种女人……” 豹一看了阿驹的侧脸一眼。在产生这种想法的瞬间,不管是什么样的女人,都不可能在豹一的眼里显得好看。阿驹长得很漂亮。但是,这时她在豹一的眼中,却远没有她在“镒屋”的二楼被三高生盯着看的时候那么漂亮了。而且,她解下围裙后,系成大鼓形状的腰带软塌塌的,上面的金鱼花纹也显得低俗。烈日下,阿驹鼻子旁边的白粉被皮肤渗出的油脂化开了。而且,她一直盯着豹一的侧脸,由于太高兴而变得不知所措,羞赧的脸色很难看。豹一开始认为阿驹丑陋了。这时他忘了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啦啦队员们都迷恋着阿驹。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桑部的眼神。而且,他第一次与赤井一起去“镒屋”的时候,阿驹的表情和动作就没有给他留下好印象。 “和这么丑的女人约会,一点都不像我的风格!” 豹一想到这里,突然不想和阿驹约会了。但是,他们的约会依然拖泥带水地持续到暑假前。豹一其实是一个胆小之人,他没能强行推掉与阿驹的约会。 第二学期开学了,高等学校的学生们都陆陆续续地来到“镒屋”,但是唯独豹一一直没有出现。阿驹感到意外,有时发现自己的脸上因掉妆变得难看,就慌忙补一下妆。 “男人两个月不见一个女人,便会把她忘掉么?”阿驹这样自我安慰,却对豹一恨不起来,“他是高等学校的学生,前途远大,不把我当回事也是理所当然的啦。” 豹一的三高生身份在这种时候意外地起到了作用。豹一利用两个月的假期,终于离开了阿驹。对于这件事,他稍微感到了一点儿自责。他觉得自己把阿驹当成满足自己自尊心的工具,有些对不起她。只有想到身边的同学时,豹一心里才会感到一点儿欣慰。 “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干脆利落地与女人分手。他们总是那么藕断丝连,哭哭啼啼的。” 比如赤井,他这半年以来不就一直去找同一个女人么?为了那个女人,赤井不能按时交住宿费,被赶出宿舍,便在鹿谷租了个房子,搬到了那里。但是,他忘了房租是后付的,把家里给他寄来的钱全都用在了那个女人身上。到了月底该付房租的时候,野崎见他困难,便缓交了自己的学费,先替他交上房租。野崎以此为契机,不再每天从大阪过来上学,他与赤井住进了同一个出租房。而且,好脾气的野崎没能拒绝赤井的邀请,在一天晚上与赤井一起住在了宫川町。 “这就是青春。在肮脏中发现美才是真正的青春。”赤井又不负责任地卖弄起他的青春论。野崎也不知听懂没有,晃动他那黝黑的脸庞,点了点头,怯懦地说:“嗯,是呀,青春呀。”他似乎觉得自己听不懂赤井热情洋溢的话,便是对不起他。 野崎好像只要和赤井或豹一一起去四条大街,就得去宫川町。要是到了可以看到宫川町的八尾政大楼喝啤酒,他便会认定今晚肯定要去宫川町。这样,他便开始一个劲儿地想着怎样准备钱。他已经向京都的两家亲戚借了很多钱,几乎都不能再向他们伸手了。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当。意识到这点后,他开始觉得自己对不起赤井所说的青春。而且,对于每晚都要转身拒绝这种青春、独自回去的豹一,他也感到一种歉意。有一晚,走出八尾政之后,野崎吞吞吐吐地开口问: “赤井,钱怎么办呢?” “嗯,是啊。可是,今晚也不是特别想……”野崎听赤井这样说,一下子懵了头,开始重新思考赤井的青春论。 “只要你不介意,我会想办法的。”野崎说。 “你有办法?” 野崎听赤井这样说,才终于释然,表现出一脸高兴的样子。 “有啊。” “是吗?那我在哪里等你呢?” “你在维克多咖啡馆等我。”野崎脸上表现出责任重大的样子,随即开始奔走在夜晚的大街上,为赤井筹钱。 一天,野崎突然失踪了。前一天晚上,野崎和赤井一起住在了宫川町。但是,由于他们住了一晚上却没钱付账,野崎便将赤井留在那里当人质,自己出去筹钱了。但是,过了好几个小时,他也没有回来找赤井。那家的女佣到学校找到豹一,拿了钱过来,赤井才终于被放了回来。从那之后,野崎连续三天没回出租房,两人到处找也没有找到他。第三天的早晨,他们到了学校,发现野崎神情沮丧地坐在教室里。由于还没有上课,他们便将野崎叫了出来,走进近卫大街的一家咖啡馆,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 野崎留下赤井当人质,走了出去,却不知道应该去哪里筹钱。之前向三家亲戚借钱,拆了东墙补西墙,已经欠了一屁股债。每次都先还五块再借十块,但是这次他手里连那五块都没有了,因此再借钱是不可能的。他也想过去找房东借一点儿,但是现在他们两人的房租都没交,之前借房东的钱也都还没有还,这个办法也是绝对不可行的。更何况昨天夜不归宿,今天更没脸去找房东借钱。他想豹一的身上可能会有些钱,但若是去之前借也就罢了,现在自己是从宫川町回来的,根本没脸去见他。此时的野崎,眼睛布满了血丝,黝黑的脸孔显得有些苍白,脸上都是油脂。他觉得自己没脸去见英俊的豹一。他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当。他想坐着京阪电车回大阪问家里要钱,然后再马上返回京都,但是想到经营木材屋的父亲前不久刚因糖尿病卧床不起,便没敢回去。他怕自己在看到父亲消瘦的脸庞后,会忍不住向他坦白自己平日在学校的所作所为,或者向母亲要了钱后,忍不住跑到厕所里哭上半天,耽误了回程的时间。于是,他漫无目的地走在京极的大街上,瞪大眼睛期待碰到一个熟人。他甚至想起前不久自己为了借一个钱,在京极大街上走了三个来回的事儿。当时他身上只有十四钱,肚子开始饿了,还想喝点儿咖啡。最后,他决定到“明星”咖啡馆点一个十五钱的热蛋糕,这样的话店里还可以赠送咖啡,一举两得。但是,却差一钱。他便在大街上来回走,希望能碰上一个熟人。 他在“明星”咖啡馆门前来回经过了六次,每次都忍不住看一眼陈列柜中的那个热蛋糕样品。他告诉自己,也可以去“利普顿”咖啡馆喝一杯十钱的咖啡,或者去吃乌冬面,但是他仍然忘不掉那块热蛋糕。他想起将软软的暖暖的热蛋糕整个塞进嘴里时的那种感觉,便不由得流出口水。蜂蜜味的,黄油味的……吃完各种各样的蛋糕,再喝一杯苦咖啡,那该多么惬意啊。 野崎想到这里,再也受不了了。正好一个陌生的三高生从他身边走过,他便叫住人家,问:“对不起,能借我一钱吗?” 对方一脸疑惑,拒绝了他:“没有!” 他差点儿哭了起来。“我为什么这么穷呢?大哭一场吧。”——越是想见谁的时候便越是见不到。他又想起了那时的事情,于是突然想去吃热蛋糕了。他站在京极大街的正中间打开钱包看了看,发现里面有三十钱,便走进“明星”咖啡馆,吃了热蛋糕,然后从那里走出来,沿着京极大街走到三条大街,再沿着河原町大街朝四条大街的方向折返。接着,野崎沿着四条河原町前面的小路向左拐,走进“维克多”咖啡馆,坐在最里面的一个昏暗的包厢里,有意无意地看着那里一个叫做八重的女人。 八重总是从围裙的袖子中露出白皙的胳膊,显得青春而有魅力。他这时突然想起赤井曾经说过,八重之所以在这店里的三个女人当中干活最积极、最引人注意,说明她知道自己有多漂亮。就在这一瞬间,赤井的那张线条分明的瘦削的脸孔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如果不赶紧把钱送过去,赤井这个家伙说不定又会乱花钱,到时欠的钱就更多了。 这时,留声机里响起贝多芬的第五交响乐,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一脸严肃地听着音乐。虽然在这里坐立不安,但是即便出去也不知道去那里弄钱。他干脆破罐子破摔,一直坐在那里,直到交响乐全部结束。从那里出来之后,钱包里已经一钱都没有了。从长崎屋前面经过的时候,野崎突然走了进去,想吃海绵蛋糕。他要了一杯粗茶,坐在向阳的窗边,一边喝着,一边茫然地看着四条大街,心想:“算了吧。”连吃海绵蛋糕需要的十二钱都没有,这让他感到非常伤心,也很生气。他再次穿过京极大街,走到寺町大街,每看到一家旧书店就往里面瞅一眼。在一个叫做京屋的旧书店中,他发现了赤井一直想要看的让-考克多(克)的《雄鸡和杂馔》,打算记下这家店和书价,便先问了一下价格。要是现在自己身上有十五块钱的话,就能把那本书买下来,拿给赤井,然后两人一起去“维克多”咖啡馆,一边读书一边听赤井给自己讲他的音乐观。后来,野崎躺在御所(的)的草坪上,重新思考弄钱的方法。但是,不知不觉间便打起盹来。自己正在打盹,因为昨天睡得太少,所以现在太疲劳,甚至直累得开始磨牙。 他模模糊糊地想着这些,一会儿闭上眼睛,一会儿又听到别人的脚步声,便睁开眼睛,就这样昏昏沉沉地打了一个小时瞌睡。突然,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磨磨蹭蹭的了,赶紧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草坪上的露水打湿了深蓝色的马海毛料裤子,湿漉漉地贴在屁股上,十分难受。 他一边拍打着自己的屁股,一边走出御所,两脚自然而然地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沿着丸太町的电车道来到熊野神社,野崎很快就看到了大学的钟楼。来到近卫大街时,能清楚地看到表盘上的字,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原本跟赤井说马上就回去的,但是现在时间已经过了三个小时。野崎感到浑身就像被刀割一般难受。 接着,他从近卫大街转到吉田银座,走进一条通往锦林路的杂乱的小胡同里。那里有一家他常去的当铺。那个当铺的格局像个旧衣服店,门口的陈列柜中出售着已经变成死当的鞋子。 “野崎先生,今天要当什么东西呢?” 听当铺的伙计这么问,想了想才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可当的。最后他突然脱下身上的毛衣和帽子,加上身上的钢笔和银制纪念章,总共换了两块五十钱。没想到自己还能弄到钱,野崎一下子高兴坏了,立刻从近卫大街坐电车到了四条巷的河原町,走上长崎屋的二楼,吃了海绵蛋糕。另外,还喝了红茶。在祇园站转车的时候,野崎曾在石头台阶底下买了一包樱花牌香烟。此后,他茫然地坐在长崎屋的二楼,一直待到把香烟吸光。 这时,已经到了下午两点半。他接着到京极大街看了场电影。看完电影出来时已经是下午五点了。见天色已晚,野崎突然想到赤井还在伸长了脖子等着自己呢,他该不会生气吧。野崎想哭,但是他努力告诉自己,你都已经二十岁了,便使劲把泪忍了回去。 这时的野崎心里感到很沮丧,他安慰自己说:反正现在拿钱过去也已经晚了,反正也没脸见赤井了,弄到的钱也没有了。这样一想,稍觉心慰。但是,唯独那种被追赶的感觉始终沉重地压在心头,挥之不去。 一脸落寞地在夜晚的大街上彷徨,野崎心想自己肯定是不能回鹿谷的出租房的。把赤井留下当人质,自己怎么好意思优哉游哉地回家睡觉呢。于是,他进了两次咖啡馆,两次乌冬面馆,漫无目的地在附近走来走去,不知不觉间夜已经深了。路上行人渐稀,野崎开始害怕起来。他沿着一条昏暗的小路,有气无力地走到七条内滨,住进了一家便宜旅馆的隔断房。可是他一会儿想,这就是赤井所说的“颓废”,一会儿又想“我已经堕落到没得救了”,或者想起赤井的脸庞,怎么也睡不着。 泪水打湿了枕头,思来想去间天就亮了。然后,他离开旅馆,像条野狗一样在大街上彷徨,装模作样地扮成一个流浪汉。但是,他心想,其实用不着装,自己就已经很像一个脏兮兮的流浪汉了。赤井的脸庞又浮现在眼前,野崎感到脊背发冷。想到赤井现在正因没钱付账而被扣留,而自己却在流浪,两者也许没什么区别,便一直走啊走啊,一直走到筋疲力尽,就像是在尽自己的义务似的。最大的收获是因此记住了京都的地理情况。当他在一条脏兮兮的后巷里看到一个美艳白皙的女人时,便小声自言自语:今天算是赚了,这是我今天一天中最大的幸福。 夜深后,野崎再次回到便宜旅馆。这天晚上他睡得很香。然后,天明之后再到处游走。就这样过了三天,所有的钱都花光之后,野崎有一种想死的心,摇摇晃晃地走出便宜旅馆,来到学校。看到离上课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便一个人垂头丧气地坐在教室里…… 野崎笨嘴笨舌,问一句答一句。虽然详细情况说不太清楚,但是从他的回答大概可以推测出上面这些情形。赤井听说了大概情况之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想起这两天自己一边担心一边生气地到处找野崎,觉得自己很傻。 “你的青春就是流浪!”赤井终于说出了他的青春论,但心中却无奈地想,“总而言之,这家伙太健忘,不靠谱。” 但是,豹一却因这件事儿觉得野崎身上有着无穷的魅力,和野崎的友情迅速升温。 “我总是在为自己的自尊心找立足之地,心浮气躁。但是,野崎却能为了一杯咖啡,便悠然地坐在那里。多么不同啊!我比他可怜多了。” 豹一能够这么想,对他来说是一个非常大的进步。他将自己的生活方式与短跑运动员冲刺时的丑陋表情进行了对比。“真是同一种丑陋的紧张表情。” 他已经放弃了考第一名的决心。然而,实际上照他现在这样下去,连升入高年级都很困难。 七 走进校门之后,右手边有一个叫作贤德馆的古建筑。那里正在召开教师会议,确定今年留级的学生名单。三月初的京都,仍然很冷。即便点上火炉,空荡荡的房间也很难暖和起来。每当有人站起来去上厕所时,一股刺骨的寒风便嗖的一下子吹遍整个房间。年老的教师们将手揣进裤子的布兜里,不停地跺着双脚。今年比往年更冷,据说是明治某年以来最冷的一个初春。火炉好像发生了一些故障。教师们要是从早晨到晚上一直坐在这个冰冷的房间里,实在是不一般地能忍耐。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会议进行得很快。往年为了确定一个学生的升留级,有时会花上整个半天的时间讨论。但是,今年决定一个学生的升留都花不了十分钟。如果考虑每个学生一辈子的命运,那实在是会讨论个没完没了。以往每年都对以分数决定升留级这种办法持怀疑态度的教师,今年也采取了绝对信任的态度。 豹一、赤井和野崎三人的升留级问题,不到十分钟便确定了下来。教师们将三人放在一起进行审评,非常简单。听到三人的缺勤次数都超过了学校规定时,有的教师甚至匆匆起身出去小解了。而且,他们品行差,成绩也不好。尤其是德语成绩非常差。 “你觉得呢?H老师。”有人问教德语的H老师。H老师如果说“让他们再上一年德语课吧”,那豹一他们就没有升级的希望了。 “哎呀,我是没有意见的啦。升级留级都行啊。”H老师这样说完,微微一笑。 “三个人都留级吧。” “嗯,三人都——”H老师高兴地点了点头,好像感到很满意,因为他突然想起昨晚毛利豹一来找过自己。 当时,他把豹一带到书房便马上问: “你有什么事啊?” “啊。”豹一实在有些难为情。H老师看到他红着脸的样子,觉得他有些可爱。他以前去德国留学的时候,曾见过一个这种样子的中学生跟人比赛喝啤酒。这家伙肯定不太能喝,肯定是那种在姐姐的结婚典礼上舔个两三杯酒便开始摇摇晃晃要哭出来的孩子。 “我从早晨到现在都没放下过算盘,忙着算分数。有什么事你赶紧说。” “啊,就是那个分数的事。” “分数这事没办法,改不了。” “不行么?是这样吗?”豹一差点儿要站起来。他不喜欢向人低头。但是,他还是忍住了。其实,从早晨开始,他便与赤井、野崎三人分头去拜访老师。H老师平常就不喜欢赤井,野崎的成绩好像也很差,因此便由三人当中成绩相对较好的豹一去拜访H教授。现在任务还没完成,不能就这样回去。 “实际上,我想问一下赤井和野崎的情况,他们的德语成绩好像很差,第二学期相对还好一些,但是第一学期的成绩不好。其他科目都勉勉强强过了及格线,但只有老师您这个课的分数……可能会因为德语的分数留级。您能不能给他们提一下分数,让他们及格呢?” 他努力把自己想好的话说了出来,抬头看了一眼H老师,发现H老师正笑容吓人地看着自己。H老师是因为听到豹一说他们第二学期的成绩好,觉得好笑。两三天前,H老师批改试卷的时候,惊讶地发现三个人的答案完全一样。他认为赤井和野崎肯定是抄了豹一的答案。因为这三人当中只有豹一的德语成绩稍微好一些。H老师首先给豹一打了零分,然后给其他两个人直接打了上学期的分数。这样一来,三个人两个学期的平均分都不及格。他之所以给豹一打零分,是想在升留级会议上帮他们一把。 H老师拼命忍着笑说:“你是说想让我多给赤井和野崎打点儿分么?” “啊。” “那你呢?” “我……”H老师看到他一脸自信的样子,觉得好笑极了。他实在忍不住,低下头,装作认真看成绩的样子,然后故意用阴沉的声音说道: “可是,是你的成绩比较差啊。” “啊?”不出所料,豹一一脸惊讶。 “赤井三十八分,野崎三十七分,你三十六分。你的成绩最差。” H老师回想着豹一听自己说完成绩后无精打采地离开时的样子。他带来的礼品上写着三个人的名字,也十分好笑。对于三人的友谊,H教授感到欣慰。他想,如果升级的话,就让三个人都升级,只剩下一个人太可怜了。如果豹一的分数有可能留级,那就到会上帮帮他们,让他与另外两个人一起升级,或者让三人一起留级。但是,由于三人都超过了规定的缺勤次数,会上决定让三人都留级,他对这个结果感到很满意。 “毛利也有成绩好的科目,他是秀英塾的学生。”有人说。在大家的心目中,秀英塾的学生等同于优秀学生。 “这么说,这个毛利不是一般的偷懒啊。”有人这样回答。 “那么,三人一起留级?” “没有异议。” 大家本来都知道,秀英塾的学生如果留级的话,出资方将停止为其提供学费和生活费。但是,当时谁也没有想起这个规定。于是,三人一起留级的事情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确定了下来。 三人看到办公室墙上贴的那张小纸条,知道留级的结果之后,赤井提议大家赶紧去找一下班主任老师。他们来到位于下鸭的老师家门口,老师穿着和服走了出来,站在那里说道: “真同情你们。但是这是已经确定的事情,谁也没有办法。我也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但是缺勤次数摆在那里……”老师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其实他也是主张让他们留级的其中一人。有的老师见班主任老师提议自己班上的学生留级,甚至皱起了眉头。 他们在门口站着说话,三人谁也没能把自己的请求好好跟老师说一下,便傻乎乎地匆匆告辞了,脚步自然而然地朝着京极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只有赤井一个人兴奋不已。豹一的心情相对平静。如果确定留级的话,他免不了要被赶出秀英塾。那样的话,也就要和三高的生活说再见了。从一开始,他便不想来央求班主任老师。野崎非常沮丧,哭丧着脸。 赤井和豹一非常明白野崎的心情。如果说这次留级都怪野崎,也未尝不可。野崎一直在笔记本上记着三人的缺勤次数。两人谁也没有怀疑他的记录。野崎说他们最多还可以再缺三次课,于是三人便稀里糊涂地又旷了三次课。后来才知道野崎记错了次数。缺课的次数正好超过了规定三天。除此之外,还发生过下面这种事情。 第一天考试结束后,他们像往常一样去了京极,在三条大街的“立顿”茶馆秘密商议明天的考试对策。那天考的是德语,他们抄了豹一的答案,感觉总算能够及格,因此红茶喝起来也十分好喝。红茶中的柠檬散发着浓浓的冬日香味,他们都因为睡眠不足微微眯起了眼睛。但是,第二天的考试科目是历史。他们都没有课堂笔记,想复习也没办法。赤井说历史老师在升留级会议上的评审非常严格,三人都变得郁闷起来,一连喝了三杯红茶。但是,野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说自己可以到三高的前辈校友那里去借一下去年的笔记。三人一下子感觉历史考试就像已经考完了一半似的,便去松竹座看了电影。从松竹座出来,野崎便要去借笔记。赤井还想在这附近多溜达一会儿,便与野崎约好时间在“维克多”咖啡馆碰头,然后一起回出租房。豹一先走一步,看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在赤井的出租房里点上火等待他们回来。三人这样商量好之后便分开了。 豹一在约定的时间之前去了赤井的出租房,不停地往火炉里塞报纸,但是炭却怎么也点不着。房间里仍然很冷,全都是烟。按照豹一的性格,他是不会去找房东借火的。报纸也都已经用完了,豹一垂头丧气,埋怨自己太笨。这时,他突然想起香烟的吸嘴,就把吸嘴放进炉子里,那东西上面有蜡,一下子便着起火来。他赶紧把头朝火苗伸过去,不停地吹,炭便慢慢地被点着了。这番折腾正好用了一个小时。但是,两人却还都没有回来。豹一一脸不高兴地倚着火炉,有气无力地等着,开始伤心起来。 过了两个小时,外面终于传来了脚步声,赤井一个人满脸通红地回来了。 “就你自己吗?”赤井一边吐着酒气一边说,“野崎那个家伙,等了他很久也不见个人影。让我在那里等了一个多小时。我觉得肯定又和以前一样,就没再等下去,在京极喝了酒就回来了。” 由于考试期间到处都弥漫着一种杀气,赤井也一反常态,显得怒气冲冲。没有笔记,也没法复习,两人便闲聊起来。夜渐深,野崎还没有回来,两人已基本上准备放弃明天的考试,越聊越高兴。就在这时,野崎拿着笔记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这时已经十点多了。 “哎呀,赤井,原来你回来了啊。”两人见野崎一脸疑惑地这样说,十分奇怪。 问了一下他才知道,原来野崎果然是不小心弄错了约定的时间。赤井前脚离开,他后脚进去,心想“赤井怎么这么慢啊”,一直等了一个半小时。他原本也想先行一步回去,但是一方面害怕赤井之后赶过来找不到自己会着急,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独自在寒冷的夜晚走回鹿谷太孤单,便决定一直在那里等着。 “笨死了,你问一下八重我来没来过不就成了?”赤井生气地说。 八重没有将自己来过的事情告诉野崎,这也让赤井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但是,实际上是野崎的存在感太微弱,他每天都和赤井一起去喝咖啡,八重却没有注意到他。 三人终于打开笔记,开始复习。野崎想起因为自己的缘故浪费了四个小时,就感觉实在荒唐,提不起精神。 “野崎,别那么垂头丧气的。”豹一安慰道。但是野崎一脸茫然,不停地苦恼自责。野崎的这种心情也传染给了其他两人,最后三人便特意沿着沟渠来到银阁寺的车站附近,喝了些咖啡,还是没能好好学习。豹一决定放弃考试,先回了秀英塾。野崎和赤井走到出町,又喝了几杯咖啡,准备熬夜复习功课。但是,回到出租房后,两人仍旧一个劲儿东拉西扯,都不知道是为什么要熬夜了。因此,三个人的历史考得很惨。而且,还为这影响了心情,后面的考试也都考得不好。 所以,如果说这次留级都怪野崎也未尝不可。但是,两人看到野崎也知道这一点,心情很差,也就都没提这事。 三人来到京极,首先去了“立顿”茶馆,然后又去了“维克多”咖啡馆。从那里出来之后,他们又去了长崎屋的二楼。豹一每到一处,都觉得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来这里了,便深情地环视一下周围。他们毫无意义地在京极路上走来走去,走累了之后,便茫然地站在街角处,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往哪儿走。常去的店都已经去过,三人站在十字街头,思考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像是突然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每个人都一脸茫然和忧郁。他们想去看电影,逐一列出最近上映的电影,觉得都没有意思。最后,赤井无奈地提议再去一次“维克多”,事情便这样定了下来,三人又一次先后走进了四条河原町的巷子。 “一天去两次有点儿不好看啊。”对八重有些意思的赤井有些扭捏地说。 “是啊,不好看,一天两次。”野崎有气无力地说。他喜欢“维克多”咖啡馆那个长得最丑,以至于分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的女孩,这个他从未否认过。对了,野崎好像还有点儿喜欢“立顿”茶馆收银台里的那个像怪物一样高大的女孩。所以,离开“维克多”后,他们又去了一次“立顿”。他们就这样打发着时间,很快就到了傍晚。他们思考了半个多小时,最后在京极后巷的牛肉店吃了日式火锅。豹一这才对他们说道:“我要退学了。”两人问他理由,他向他们解释,按照秀英塾的规定,如果留级的话,将会被停止学费和生活费的资助。 “以后再也见不着你们了。”豹一说到这里,眼眶里突然变热了。刚才他便一直在想,虽然三高的生活没有任何意义,但是至少在这里认识了赤井和野崎。 “那也没有必要退学嘛。”赤井说完,一脸严肃地沉思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说道,“我想到一个好办法。我们去拜托共济会,找个家教的工作。然后,你也来和我们一起住一个房间,你就能省下房租。对吧,就这样,就这样。” “是啊,是啊,当家教就行。我们三人一起住,多有意思啊。”野崎也说。豹一很高兴。听到别人如此议论自己的贫穷,他竟然一点儿也不觉得丢脸。但是,他从三高退学的决心却没有改变。 见豹一退学的决心不会轻易改变,赤井和野崎落寞地喝起酒来。酒过三巡,有了醉意,他们便开始破口大骂自己的学校。他们还要在这里再待三年。因为今日之后便要分别,三人一直在京都的大街上走到深夜。最后,赤井和野崎要去宫川町,豹一跟着他们,拐入南座旁边的一条黑暗小路去送二人。走到一栋房子门口时,看到许多浓妆艳抹的女人穿着华丽的和服坐在那里。豹一便在那里与二人道别。女人们的眼睛里浮现出无力的笑容,看着这边。豹一从南座前面坐上电车回了秀英塾。 那天晚上,豹一便收拾好行李,早晨叫了搬运公司托运。中午,豹一在“维克多”与赤井和野崎会合。然后,在两人的目送中,他在四条大桥坐上京阪线电车,回了大阪。 第三章 埋没 ? 一 阿君听说豹一退了学,说:“也不用退学嘛。可要是你不想上了,那就别上了。”阿君依然还是以前的阿君,但一段时间不见,她已苍老了很多,眼窝已经明显凹陷。 她现在虽然才三十六岁,但是从眼角的皱纹看,却好像已经超过了四十岁。头发一点儿也不柔润,显得干枯。豹一觉得这是做针线活累的,因此在他看到母亲的那一瞬间,便不由得落下泪来。想到他昨天还在高中里吊儿郎当地混日子,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优哉游哉地与赤井和野崎一起玩乐的那些日子,突然变得像是遥远的往昔,甚至都不会再出现在脑海中。若是突然想起来,便觉得对不起母亲。现在豹一已经完全接受了退学的事实,而且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豹一原本以为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由秀英塾供给,便不再需要母亲做针线活赚钱了,但是事实并非如此。这不仅仅是因为阿君要给豹一寄零花钱。豹一上初中的时候,阿君曾向安二郎借过钱。借款虽然已经还清,但是安二郎却说:“我算了一下,还差三百块呢。这也是因为咱俩的关系,我已经让了很多利息了。”他总是会把阿君做针线活赚来的钱卷走。因此,阿君为了攒钱给豹一寄生活费,费了不少周折。 豹一听说了这些事情,心想:“这是什么夫妻啊。这样还算是夫妻么?”他差点儿要劝母亲跟安二郎离婚。但是母亲却没有任何怨言,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豹一看了,越发觉得母亲可怜。但是,即便自己和母亲一起离家出走,也找不到能安身立脚的地方。每天早晨报纸来了之后,豹一便赶紧看上面的就业信息版。白天他一边与卖当票的顾客交涉,一边偷空写简历。他楷体写得不好,写一份简历就要废掉十几张纸。一共写了十几份简历,却没有收到一个面试通知。寄回简历的算是好的,大部分都没有任何回音。豹一觉得自己十八年的人生被糟蹋了,心里感到很凄惨。这时,他倒没有因为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伤害而生气,而是开始没有自信,觉得自己会找不到工作,心情变得失落沮丧。终日坐在店里的桌边,托着腮,看着那个写着“野濑商会”几个白色文字的门帘,忍着困意等待顾客上门,豹一慢慢地竟觉得自己像是放高利贷的二掌柜了。这让豹一的心情差到了极点。他也没有心情改写退回来的简历,便将那些被手摸脏的简历又寄往别处。他这时的心情,真是难受极了。 一天,他看到一个制药公司招聘广告文案,虽然明知自己写不了广告文案,却勉强做了三份文案与简历一起寄了出去,没想到一周后竟然收到了面试通知。想到自己的文案通过了,豹一心里高兴,心想自己或许还是有些文采的,又突然想到以前赤井写小说给三高的《岳水会杂志》投稿却未被录用的事情。这时,豹一开始坐立不安,担心自己在面试的时候会落选。 面试那天,他一大早就起了床,也没心思好好吃早饭,便赶到位于玉造的制药公司,这才发现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他突然觉得提前半小时出现不太好,便在门口折返,走进附近的一家五钱咖啡馆,看墙上张贴的演出海报,或者抄写报纸上的就业信息,好打发时间。到了九点,他准时走到接待处,拿出明信片,一个可爱的前台女招待把他带到了二楼的一个简易的接待室。女招待走出去之后,一个留着很长头发的男人走了进来,眼神慌慌张张地左顾右盼,随后坐在椅子上。 “你也是来应聘的?” “啊。”豹一暧昧地回答。 “收到面试通知的,就咱俩吗?” 那人见豹一不回答,又接着说: “听说还有别的接待室,肯定还有人等着面试吧。这座楼还真大嘞。——会录用几个人呢?”那人说话的语气十分亲昵。 “是啊,会录用几个呢?五六个,还是——招聘启事上写的是录用数名呢。”豹一不由得这样回答。 “给多少钱呢?六十块?要是没这么多的话,咋养家呢?” “是啊,大概有六十块左右吧。”豹一的回答有气无力,觉得自己有些可怜。 “说实话,就是六十块也不够养家哩。俺家有两个娃,现在东西又这么贵。” “是吗?两个啊。” “嗯。有两个呢,马上就有第三个了。但是,据说这个公司对员工奉行家族主义,应该不会让员工过不下去吧。只是,得拼命干活。” “哦,家族主义啊。”豹一突然意识到自己说话的语气有些像野崎,不由得苦笑起来。豹一见那长发男子一边喋喋不休,一边神经质地抖动着膝盖,突然觉得他之所以这么不停地说话,其实是在掩饰自己的不安。 豹一坐在房间里,一脸茫然地等人来叫自己去面试,但是没有人进来。 “等这么长时间啊。”长发男子小声说。 豹一这才突然感到浑身有了力气。“像这样等待,才是你的命!”豹一心中突然涌起一种没有特定对象的敌意,困意一下子消失了。而且,那之后又等了一个小时,他已经忍不住心中的怒气。当接待员走进房间来叫豹一去面试的时候,看到他脸上的表情,都不由得吃了一惊。 “如果露出生气的样子,面试的成绩肯定不好。”他甚至开始这样告诫自己。 “我先去了。”他跟长发男子打了个招呼,便跟在女招待的后面走到走廊里。来到走廊尽头的房间,他推门进去,七八个面试官的眼睛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这么多人啊。”豹一感到眼前一亮,差点儿忘了鞠躬。他慌忙低下头,向前走了两三步,不小心脚踢到了一把椅子。 “搞砸了,倒是像我的风格。”他心里生自己的气,扑通一声坐在椅子上。他意识到这时自己的脸已经变得通红,恐怕会显得很难看。他觉得这很丢脸,忍不住面露愠色,抬起头来。其中一个面试官看到他的那副样子,便马上在便条的“不录用”上画了一个圈。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为什么穿和服来面试呢?”又一个面试官责备豹一穿着随便。刚才脚尖撞到了椅子上,疼痛还未消失,豹一便皱着眉头回答道:“因为没有西装。”豹一说着,随即又在心里嘀咕:“看来着装是不能太随便啊。” “高等学校的制服总是有的吧?” “啊,可是,我现在已经不是学生了。” “为什么退学呢?” “因为没意思。” “你该不会是赤色分子吧?” “不是,我留级了。” “原因呢?” “因为不用功。” 这时,所有的面试官都已经确定不录用豹一了。不知小公司会怎样,但是这样的大公司可不敢雇用这样的人。即便他广告文案写得好,又是从初中四年级考上三高的优秀生。但是,在面试官做决定之前,豹一就已经做好了不被录用的心理准备了。 “辛苦了,结果日后通知。”一个考官对豹一说。 这时,十二点的钟声正好响起。等了三个小时——豹一心想。一个毕恭毕敬的男子将豹一送出门。他一边在走廊里走着,一边心想:那个长发男子可能还要再等一个小时,等到他们吃完午饭。 一星期后,豹一收到了未被录用的通知。信封里附有他们公司销售的药品样品袋。豹一心想:“果然是奉行家族主义啊”,便把那个药品袋扔进垃圾桶里,又开始写起了简历。第二天的报纸上,那家公司的广告文案招聘启事又登了出来。 二 阿君见豹一因为找工作的事情着急,便说: “不用你去干活啦。”豹一听母亲这么说,越发着急起来。每天早晨听到报纸送到家的声音,他便睁开眼睛,起身将报纸拿进被窝里,眼睛瞪得像个盘子一样大,盯着就业信息版,发现合适的招聘启事,便寝食难安。他这才知道原来找工作这么难,心中感到有些恐惧。 一天,他看到一则招聘启事如下:“招聘调查负责人。学历年龄不限,要求有行动力。某财阀直营公司。本日上午十点在中央公会堂二层别室面试。”于是,他便赶到中之岛的中央公会堂,这才发现所谓的“调查负责人”只是一个体面的幌子,实际上他们招聘的是人寿保险的推销员。但是,对方仍以豹一年龄太小为由拒绝了他。 “再大一岁就好了。明年再来吧。明年我们想想办法。”一个代理店店长模样的人说。 “这么肯定我一年都找不到工作么?” 豹一心里生气,但是突然想到一两年都找不到工作的其实大有人在,便觉得自己听到对方这样说或许应该感激才对,于是垂头丧气地走下了昏暗的公会堂的楼梯。 回去的电车很挤,不时被乱冲乱撞的人踩到脚。每当被人踩到的时候,豹一便心情低落,心想:“我连人寿保险的推销员都当不了。”于是,便连生气的力气也没有了,用另一只脚悄悄地触碰一下被踩的那只脚。但是,回到家之后,他却发现《日本榻榻米报》社寄来了记者录用的通知。 第二天,他便去了位于胜山路的《日本榻榻米报》社。在电车上,他不停地把那张用淡蓝色的墨水潦草地写着“欲录用,详情面谈”几个字的明信片拿出来看。他怀疑对方到底是不是真的想录用自己,为此感到担心,虽然车上有空座,他却一直站在那里。在胜山路四条巷下了车,豹一来到一条混凝土路上。这里就像是新开发的区域,路两侧杂乱地排列着一些小卖店和矿业事务所。他沿着这条路走到胜山路八条巷的生野女学校旁边,却没有找到那家报社。一路上建筑物的门牌号也不连续排列。于是,豹一又折回去,在国营铁路的高架桥下向北拐,他看到一个脏兮兮的民房,门檐上挂着一个小小的招牌,上面写着“日本榻榻米报社”。格子窗上面的遮阳棚上也有那几个字。 打开门,水泥地面的右侧有一个约四张半席子大小的房间,地上铺着木板,窗边放着两张桌子和椅子,后面有一个资料架,前面还有桌子和椅子。这样才总算让这个木地板的房间有了办公室的样子。水泥地的后面有一扇格子门,从门缝里可以看到厨房。木地板房间的里面,往上走好像还有一个里间。 豹一叫了一声,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胖女人。她一只眼睛发着光,紧紧地盯着侧方,好像是一只假眼。豹一将手里的明信片拿给她看,女人便让他坐在木地板房间的椅子上,自己去打开里面的门,咚咚咚地从那里的楼梯上了二楼,然后很快又走了下来,说:“请上二楼。” 豹一正想要脱鞋,这时她用京都话说:“穿着就行,没关系。” 上了二楼,豹一看到一个男子正盘腿坐在窗边,披着一件单和服,正在桌前奋笔疾书。见豹一上楼,他便回过头来,将玻璃笔(了)夹在耳朵上,指着榻榻米上的一张藤椅子,说:“快,请坐这边。” 那个男人不仅个子矮小,而且很瘦,脸色不好,大概将近六十岁的样子,打扮显得十分寒碜。嘴角留着的胡子,让他看起来更加穷酸。和服敞开处露出的胸上都是皱纹,青筋突出。 “我是社长。”他说完便轻轻地坐在藤椅子上,眼神迷离地看着豹一,然后又马上转开了视线。 “百忙之中……” 听豹一这么说,他便马上接口:“哎呀,我可真是忙坏了。不管怎么说,年纪不饶人啊。稍微写点儿什么东西,脑袋就发昏。原本社里有两个员工,但是其中一个因病辞职了。另外一个员工在我这里已经干了十几年,今天去跑销售了。编辑就我一个人。最近我想找个人替我分担一半工作,便找了你。怎么样?你愿意干吗?” “只要我能做,定当……” “哎呀,你肯定没问题啦。从三高退了学,真可惜啊。服兵役了吗?啊,对,你才十八岁啊,是啊。” 工作时间是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月工资四十二块,年底发一次奖金,为月工资的百分之十到十二。双方谈定之后,社长便说起《日本榻榻米报》社的业绩,但是豹一没怎么听进去。 第二天九点到了报社,社长突然让他在邮寄用的封条上写收件人的名字和地址。连续写了三个小时,一直写到中午。其间不仅要写订报读者的名字和地址,还要写那些榻榻米店的名字和地址,好给他们免费寄送宣传用的样刊。速度很慢,每一张寄给榻榻米店的封条上面都要写上某某榻榻米店的字样,日文中“榻榻米”的写法笔画太多,豹一实在有些受不了。豹一看着用六号字体密密麻麻印刷的榻榻米店名单,不停地叹气,工作中抬头看了好几次挂钟。十二点的钟声响起之前,一共写了四百张。因为比一开始确定的张数多一点儿,心中才稍微有些高兴。但是,他很快又觉得这是一种没有意义的快感,觉得无聊起来。 “去吃午饭吧。” 听到里间传来社长夫人的声音,豹一松了一口气,走到外面,来到胜山路八条巷,在一家饭堂和工人们一起吃了一顿十二钱的午餐,然后便躺在咖啡馆的长凳上,像死过去一样。到了一点,又回到报社继续写封条。夕阳照进房间,豹一的额头上闪烁着汗珠。右手很疼,甚至感觉有些不听使唤。豹一沮丧地看着自己中指上粉色的笔茧,心想要是社长一年到头让自己写封条的话,那可真是受不了。 “工作原来如此无聊啊。”这倒是让豹一感到十分意外。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继续干着这个枯燥乏味的工作。到了三点的时候,社长夫人给他沏了一杯茶。他贪婪地喝了起来。这时,社长穿着一件兜裆布,光着身子从二楼走了下来。 “这里光照充足,受不了吧?过几日就挂个帘子。——怎么样,写了几张?” “六百张左右吧。” “真快。比得上专门写封条的买卖人了。” 豹一觉得对方在夸奖自己,便微笑着说:“写封条还真累啊。”没想到社长却说道: “明天开始我就让你做些别的工作。我给你发工资光就让你写封条,那太不划算了。要是请专门写封条的人来写,一天能写一千多张,还便宜呢。” 豹一有些生气,同时也觉得自己终于解放了。那天他写了一天封条,五点之后在厨房洗了洗手,说了一句“我回去了”,便疲惫不堪地回了家。 第二天早晨睁开眼睛,想到自己今天也要工作一整天,豹一便感到害怕起来。他茫然地坐在被窝里,不知为什么,竟突然想起了纪代子和“镒屋”的阿驹。他九点准时到了报社,社长让他整理账本。收到汇款单,便在入账本上写上金额、名字和名目,如果是订阅费便在订阅者名簿上写上订阅的日期,如果是广告刊登费则在另外一个名簿上写上该事项。若是订购单行本,则将订购的单行本打一个小件包裹,送到猫间川的邮局。若订阅费到期,便寄送事先印好的催缴费的明信片。每寄送一张,便要在催缴名簿上写上日期和姓名,还要写上有无回信。另外,还要在邮票名簿上写上“一钱五厘邮票一张,催缴明信片用”等字样。除此之外,支出账单上也要写上“一钱五厘催缴用支出”。总之,每做一件事都要在三四个账簿上做各种记录,还要从印台上拿各种印章盖戳,把豹一搞得晕头转向。 哪怕是用一张五厘的邮票,也要像衙门里似的,在各种账簿上登记。社长的吝啬非同一般,豹一感觉糟糕极了。有一次,豹一翻看支出簿的时候,看到了员工月工资支付的字样,便特意查了一下,发现员工的工资三年只涨了三块钱。不知为什么豹一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那天下午,他不小心在明信片上贴了一张三钱面值的邮票,结果被社长看见了,严厉地责备他:“真浪费!”豹一听了,慌忙地想要把邮票揭下来,社长却说“不能乱来”,随即拿着明信片去了厨房,浸在水盆里揭下邮票,然后回到豹一面前,说:“一定要小心啊。邮票要这样揭才对。”豹一好大一会儿都没能抬起头来。 一周后的一个早晨,豹一到报社上班后不久,一个里面穿着一件白色绉绸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白大褂的男人推着自行车走了进来。他抬头看了看挂钟说:“啊,迟到了五分钟。这个表是慢的,对吧?”然后走到豹一后面的座位上,用嘴吹了一下桌子上的灰尘,跟豹一打了招呼,“我是营业主任园井,请多关照。”豹一慌忙回头,低头致意。 “我出差了,昨天刚回来。” 园井才三十出头,但是脑袋已经秃了一半。蛋形的脸上泛着油光,嘴上留着一撮小胡子。这个报社只有一个社长,两个员工,但看园井脸上的神情却分明在向人炫耀自己是这里的主任。豹一却并未觉得好笑,一本正经地说道: “天这么热,您真是辛苦了。”说完之后,连自己都觉得低三下四的。 “哎呀,不光是热啦。攒的工作实在太多,真的受不了。”园井喘着粗气说完,往上推了推眼镜,“好,加足马力,好好干活!手头上堆了好多工作啊。真是忙死人。”他不时咣当咣当地拉着抽屉,或者哗啦啦地翻账簿,表现出一副真的很忙的样子。 “毛利君,帮我贴张邮票吧。”园井说着,递给豹一一张明信片。豹一看到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小楷,每个字都写得规规矩矩。豹一心中感叹:能把这些字认真写完,可真有耐心啊。一瞬间,他忽然想起园井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十年,又想起他三年只涨了三块钱工资。 直到中午,园井都没有停下来抽支烟,一直在整理账簿或者写催交订阅费的通知书,正午的钟声响起,他才骑着自行车回附近的家中去吃午饭。豹一从咖啡馆回来的时候,看到园井已经在拿着尺子设计广告版的版面了。 豹一看到园井这么能干,总是感到他在背后盯着自己,因此也不敢疏忽偷懒。天气异常闷热,时间就像是停止了似的。他摊开报纸,开始做剪报,经常在不知不觉间便犯起困来,这时,他就会无意间开始浏览报纸的家庭生活版。如果突然听到园井在身后发出声响,便慌忙哗啦啦翻几下报纸,无意识地拿起剪子。有时突然回过头去,豹一会发现园井正用吸水纸吸着尺子旁边过多的墨水,或在干些别的什么。园井工作起来一丝不苟。 与此同时,社长正在二楼光着身子写新闻稿,夫人在里间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打盹,或者一边抽烟一边茫然地看着躺在自己大腿上的小猫,没有人盯着园井。但是为什么园井要这样努力工作呢?豹一不解。 这一天,社长和园井到印刷厂去校订文字去了。豹一正在写封条,夫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请豹一替她写封信。 “毛利先生,对不起,可以请你给我写封信吗?” 在大津的一家餐馆上班的朋友给她写了一封信,询问她的近况,于是她想请豹一为她写一封回信。 “怎么写呢?”豹一问。 “我希望你能把我心中郁积的……不,所想的,都原原本本地给我写出来。” 接着,她便详细地开始讲起了她的身世。 她原本在大津的餐馆当服务员。前年社长的妻子去世之后,她便来做了填房。当然不是什么不正当关系。他们是通过媒妁之言正经相亲结婚的。她之所以决定和年龄与自己相差二十岁的社长结婚,是因为媒人告诉她社长经营报社十年,攒了五六万块钱,而且没有孩子。这些是她动心的原因。社长已经六十多了,也没有几天活头了。她便起了贪心,觉得很快便能弄到遗产,结果结了婚才发现,社长依然精力旺盛,而且又吝啬又善妒。这些倒是还能忍受,无论如何也受不了的是两人虽然结了婚,但是他却不跟自己登记,而且在园井的劝说下,又领养了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做养子,来继承家业。那个养子偏偏是园井的侄子。社长去世之后,遗产必然全部归养子,一切将任由监护人园井安排。 “到时我一分钱也拿不到。这也就算了,关键是直到现在,钱都归他管,我去市场买东西还得经过他的同意。对了,你知道吧——”社长夫人突然眯上不是假眼的那只眼睛,说道,“前不久这里还有一位菅先生。他怀疑我跟他的关系不正常,醋意大发,把他赶了出去。我现在真打算随时离开这里。” 把夫人的这些牢骚写成文章,真的很难。 “收到信好久了,我都没回信。我家既然是做文字生意的,不能连封信都写不了啊。请你帮我都写出来。我也不能去拜托别人。” 豹一听她这样说,有些不知道怎么是好,但是突然明白园井为什么会那么努力工作了。这时,他突然感到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想要赶紧逃离这里。但是,他却没有勇气这么做。帮社长夫人写完信之后,他开始继续写封条。辞掉这里的事情,也找不到别的工作。豹一忍不住为自己的懦弱感到羞愧。 第二天,报纸印刷出来之后,便要寄送出去。每份报纸一共有八张,首先要按照页码两张两张地放在一起,然后再把每份报纸叠起来,在上面缠上封条,用糨糊粘上。报纸一共四千份,若在傍晚之前不能寄送完毕,便赶不上发行日期,社长、社长夫人、园井、园井夫人和豹一五人一起上阵。豹一按吩咐负责叠报纸,但是要将八张报纸整齐地叠起来,也需要很大的力气。还没有叠到一百份,手掌上的皮就已经被磨破了。豹一发现窗边有一个牛奶瓶,便拿过来压折痕,这样就稍微轻松了一些。叠到一百份之后,豹一把报纸堆在地上,然后穿着拖鞋在上面踩折痕。他一脸沮丧,一会儿前踩踩,一会儿后踩踩,一边踩,一边茫然地抬头看着天花板。 因为是分工协作,所以一刻也不能歇着。豹一忙得晕头转向,连哈欠都没时间打,突然想起卓别林的电影《摩登时代》(还以为自己是个记者,简直就是工人嘛。) 他想到中午可以休息一会儿,心里才稍微感到些许安慰。豹一心想:等钟声一响,就赶紧跑出去,到咖啡馆喝一口冰咖啡,然后躺在椅子上眯一会儿。但是,到了中午也没能休息。他不得不一边嚼着面包一边继续工作。 “别客气,吃吧。” 社长每说一句,自己都得一一道谢。豹一觉得自己真的好可怜。下午的阳光像往常一样执着地照了进来。额头上渗出的汗珠顺着眼睑往下流,简直就像在流泪。豹一不知不觉间大声唱起歌来。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连自己都感到惊讶。若非如此,恐怕无法做完这件机械性的工作,但是要像动物一样大声吼叫,也着实让他感到难堪。 突然,有人敲了一下他的肩膀。那种身体像飘在空中的甜蜜快感突然消散,眼前亮了起来。他好像站在那里打起了盹。醒来的那一瞬间,手就条件反射似的开始叠报纸。 “现在可不是打盹的时候,打起精神来。” 这时,豹一突然想将牛奶瓶摔碎在地上,甩手不干了。 “受到这样的侮辱,还想继续在这里干下去么?这里不仅令人讨厌,还侮辱人。”豹一的眼中发出许久不曾出现的光芒,瞪着房间里的一切。但是,看到忙着往封条上糊糨糊的社长夫人时,豹一眼中的这束光一下子消失了。他看到社长夫人头上那枯燥的头发时,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离开这里,暂时又要失业。那你还有什么脸面对母亲呢?”豹一握紧手中的牛奶瓶,压起报纸的折痕,“想到母亲,便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但是,浮现在脑海中的这个想法,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一直以来,自尊心是他进行所有行动的动力。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能够如此轻易地将这种自尊心抹杀。 “可能是因为昨晚睡得少——”豹一本人也对自己的点头哈腰惊讶不已,脸一下子变得苍白。 三 月底,报社按照实际工作的天数发了工资。去掉电车费和中午的饭费,就剩不下几个钱了。当豹一从社长的手中接过一个用写烂的旧信封做成的工资袋,看到上面写着“毛利君”几个字的时候,心头不禁涌起一种屈辱的感觉。 “我一直卑微地忍着,难道就是为了这个么?”想到这一点,他便觉得受不了。“不,工资不是问题。忍气吞声地工作就是我的义务。”他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但是,当他把这些钱拿回家给母亲的时候,母亲的表情让他觉得自己做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像你这样脾气不好的孩子,也能好好工作啊。真是太难得了。” “是呢。”豹一笑着用大阪话说。 “发了工资,给自己去买身西装吧。” “不用,没事。穿这个就行。” 之前他一直穿着高等学校的制服上班,就改了一下上面的扣子。他原本就是个爱面子的人,非常清楚那样穿很不好看。但是,他却觉得自己不能乱花钱,一直忍着。由于母亲不停地劝说,他便决定用分期付款的方式订做一套西装。 豹一穿上条纹衬衣,系上一条土气的领带,把上衣的两个纽扣都扣好,便颇有些上班族的样子了。他第一次穿成这样赶到报社时,紧张得浑身都是汗。社长看见他的打扮,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哎呀呀。”社长当时只穿了一件兜裆布。 穿着新置办的西装上班,豹一觉得很难为情,便以天热为由,上下班时把上衣脱下来搭在肩上,这才感觉心情舒畅了很多。但是,笨手笨脚的他总也打不好领带,走路的时候总是不时地用手摸一下领结。因此,无论是谁都能非常容易地看出其中的端倪:他要么是一个爱美的男子,要么便是一个刚开始穿西装的人。 “第一次穿西装的心情,就像是在办丧事的日子去理发一样。” 好长一段时间,西装的事情一直无法让豹一释怀。无论是坐电车,还是走路,他总是有意无意地留意别人的西装。也就是说,他总是会盯着那些比自己年纪大的人,也就是上班族。 他经常根据外表给别人下结论。比如:“那个公司职员模样的男人,晚上睡觉时好像不把裤子压在被子下面。”自然而然地,豹一的内心也越来越像个上班族,想法也越来越复杂了。如果非要说这些变化当中有什么值得称道的,那便是他不会再站在帽子店的橱窗前挑选草帽了。 天黑之后,他无精打采地回家,养成了低头走路的习惯。 “身心俱疲,身心俱疲。”豹一常常一边走一边小声嘟囔。在三高上学的时候,汉文老师曾经说他“你身心俱堕落”。有时,在无意间,他会想起当时老师说的那句话。当时他听了老师的评价,还在教室里哈哈哈地笑。现在他已经没有了那时的朝气。 他每天都在焦急地等待周日的到来,就好像在拼命地游泳,想要早一点儿到达终点。但是,有时周日赶上报纸邮发日,心情就会变得十分沮丧。这样的话,周日也不能休息,要叠报纸一直叠到深夜,再把报纸装到二轮拖车上送到邮局去。第二天,他也没有勇气去申请补休。一连工作了两个星期,终于等到一个休息日,他便去曲艺社听相声,在那里毫无意义地哈哈大笑,那样子真是可悲。到了月底,他偏偏又在心中悄悄地期待社长给自己加薪,那样子便越发显得可悲。他觉得自己干活如此卖力,连自己都感动不已,而且自己写的新闻稿比有着多年写作经验的社长写得还好,因此心中便隐隐地有了一种期待,以为社长或许会给自己加薪。但是,社长还是那么吝啬,依然会为了一张五厘(的)的邮票而勃然变色。由于豹一经常浪费稿纸,因此别说加薪了,社长还想随时找个借口少发他一些工资呢。 “社长完全没有必要假惺惺地发慈悲涨什么一块钱的工资,不上不下的,让人傻乎乎地高兴一番,还不如干脆永远别涨工资呢。”豹一虽然心里这样想,但是到了月底接过工资袋后,还是忍不住偷偷地看一下工资袋,期待万一能多发几块工资,可每次都感觉自己遭受了侮辱,心中暗暗地生社长的气。不过,更让他生气的是自己现在的样子。“你也变成了一个庸俗的人啊。” 豹一对自己感到十分失望,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无法原谅的人。他曾经思考过自己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但是却没有想明白。他从来没有奢侈地享受过工作的乐趣。一上班他的第一件工作就是写封条。因此他感到每天的工作都既枯燥又乏味。唯一的期待也就是涨工资了。他的不幸还在于他没有所谓的同事。报社当中只有社长、园井和他三个人。园井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十年,早就习惯了,已经放弃了对涨工资这件事的期待,而且他有一个更大的野心,并因此而干劲十足。也就是说,在报社中没有人如此拼命地想要涨工资。结果,豹一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也可以说他始终是在自己开辟职场道路。 “一点儿工资也不涨,简直就是侮辱人。”豹一总是这样想。 如果周围有人总是在期待涨工资的话,他便不会关注工资的事情。 一年半以来,豹一总是不长记性,一而再、再而三地期待社长给自己涨工资。“这次再不给我涨工资,我就辞职。”他对自己这样说完之后,半年已经一晃而过。现在豹一已经开始彻头彻尾地鄙视自己了。每天都实在无聊,他便准备策划一个有关本国榻榻米史的特辑。他在做这件事的时候,隐隐地期待这个特辑可以在报纸上连载,得到社长的认可,好涨点儿工资。这样的方法让他觉得自己十分可耻。 他已经对自己完全失望,变成了一个没有任何朝气和精神的人,就像一条旧毛巾一样。但是,二十岁的他的身上,还残留着一点儿年轻人的活力,那就是他还能够经常鄙视自己。也就只有这一点了。而且,有一天,他的年轻活力终于发挥了作用。 那天是邮发日。因此,他的心情比平常差。只是,他有一个期待,那就是希望看到自己苦心撰写的《本国榻榻米史》第一次连载登报。但是,印刷出来的报纸上,却找不到那篇连载的踪影。 豹一也不好意思向社长抗议,责问他为什么不刊登自己的文章,便红着脸,慌慌张张地把视线从报纸上转开了。 “是没采用呢?还是转到下期刊登呢?”正当豹一心情失落的时候,印刷厂又送来大概一百份另外印刷的报纸,说是特别刊。豹一看了一眼,发现上面有《本国榻榻米史》,而且文章的大标题十分醒目。 “原来还有特别刊啊。”豹一若无其事地问了一下社长。 “嗯,有啊。”社长一边搅着铝盆中的糨糊,一边压低了声音说道,“别跟外人说啊……”然后他跟豹一解释了其中的原委。原来,近来政府对报刊的管制越来越严,不能随便增加广告的版面,社长便另外印刷了一份所谓的特别刊,减少广告的版面,增加新闻报道的版面,提交给政府或者报刊审查机构。 “你去拿两份特刊,送给大阪府的特高课。辛苦你啊。” “现在马上吗?”豹一条件反射似地回答。当然,声音中带着怒气。 “嗯,现在马上,可以吗?” “不可以!”他的回答铿锵有力,夸张一点儿说,一年半以来的怨气与怒火终于爆发了。豹一自己也对这个回答感到满意,他觉得在辞职的那一瞬间就应该发出这样的声音。自己辛苦写出来的报道,却被社长当成替补放进审查用的特刊中。愤怒让豹一的决心更加坚定。看到社长那张黑瘦的脸孔,他不禁感到同情,但是在这种不公正的待遇面前,自己已经不再需要考虑这些同情的因素了。 “为啥?”社长这才把视线从糨糊上转开,看到豹一那张铁青的脸,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噌噌地跑上了二楼。 “毛利君,怎么啦?”园井声音里带着惊讶,而且故意放慢了语速。豹一没有回答。因为,在这一瞬间,他正在思考自己是否应该马上跟着社长上楼,辞掉工作。 “这样磨磨蹭蹭的,若是错过了机会,就太难看了。”他这样想着,正想上楼时,社长从楼上走了下来,递给豹一两张市营电车的车票。 “太荒唐了。竟然以为我是因为在乎电车车费才不想去府厅的。”他的决心变得更加坚定了。 “请允许我辞职,就在今天。”语气平和,彬彬有礼,豹一感觉十分舒畅。 “为啥?这么突然?” 豹一讲不出一个较好的理由,而且他一刻也不想再待在那里,便一言不发地跑了出去。出去的时候,他故意粗鲁地用力关门,发出巨大的声响。走出四五米,豹一回过头去,看到门上挂着的那张《日本榻榻米报》社的招牌,忽然觉得它很寒酸。那间脏兮兮的民房也让人不忍再多看一眼。他又突然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分,心里难受起来。他有气无力地小声自言自语:“至少这一年半以来,这个地方给了我一份工作,让我有了安身之处。自己辞职之后,编辑就只剩下社长一份人了。他又要一边说自己头晕,一边独自做报纸的编辑工作了。”这时,社长的那满是皱纹的瘦弱胸脯和他那支快要坏掉的玻璃笔突然浮现在豹一的脑海中。只有当想到“社长用那种不正当手段攒了五六万块钱”时,豹一才觉得心里轻松多了。他抬起头来,朝着胜山路四条巷的车站走去,可是很快又变得垂头丧气了。虽然走到了车站,却没有心情等电车,只是毫无目的地沿着电车的车道往前走。因为天气冷,豹一走得很快。虽然刚刚与不公正待遇进行了斗争,但是心中却并未因此产生丝毫兴奋和快感。 “终于变成一个失业者了。”这种想法随之而来。豹一终于从天王寺西门前乘上了向西行驶的电车。但是,仅过了一站,便到了终点惠美须町。他没有取换乘车票,下车去了新世界,看电影来打发时间,不知不觉便已经到了晚上。然后,他在惠美须町乘上电车,在日本桥筋一条巷换乘站下车。等待开往谷町九条巷的电车时,他突然改变主意,坐上开往千日前的电车。他暂时还不太想回家。从千日前走进法善寺,周围一下子变得昏暗。香客捐献的灯笼和佛灯的灯光朦朦胧胧地在黑暗中摇曳。豹一的心情变得抑郁起来。 他走出寺院,到了一条剧院的后巷,街道两旁有很多出租屋。这里的光线也十分昏暗,越发让豹一感到痛苦和压抑。出租屋门口等客人上门的女人不停地朝他喊:“喂,喂,来啊,穿西服的洋大哥。”豹一急急忙忙地穿过这条巷子。前方有耀眼的灯光闪亮的地方是戎桥筋。那里的光线就像水管中的水结了冰一样,只是停留在那条街上,既照不到这条巷子,也照不到更前方的巷子。但豹一却觉得那里的光线刺眼。 在那片光亮里,再具体一些说的话,是在一个小饰品店的橱窗前,有一个女人正站着往里张望。这时她突然回过头来,看到豹一的那一瞬间,两人不由得都“啊”了一声。由于事出突然,后来回想起来,豹一也不确定她到底是否发出了声音。豹一突然停下脚步,愣愣地站在那里。那个女人是纪代子。大概是因为豹一刚从昏暗的巷子走出来,而纪代子却站在光亮中的缘故,豹一在那一瞬间觉得纪代子很美。豹一立刻想起了自己现在的处境。“我是个失业者。”因此,他变得愈发不知所措。同时,他也担心纪代子看到自己刚从身后的陋巷里走出来,会怀疑自己刚在那里嫖过妓。 纪代子慌忙转开视线,从橱窗边走开了。豹一这才发现她身边有一个同伴。这时,纪代子的面部表情恢复了平静,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那是她的丈夫。”豹一立刻就明白了她那同伴的身份。豹一想知道他长什么样子,瞧了他一眼,但是他长得实在太普通,并没有给豹一留下什么清晰的印象。也就是说,纪代子的丈夫相对于世间那许许多多的已婚年轻男子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走出五六米之后,纪代子突然回过头来,朝豹一吐了一下红红的舌头。豹一的自尊心一下子受到了伤害。他在意自己衣着的寒酸,犹犹豫豫地正要迈出脚步,朝纪代子离去的方向走。他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扑上去咬住纪代子的舌头。由于这种想法根本不可能付诸实施,豹一便越发感到不甘心。他悄悄地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磨破的鞋底啪嗒啪嗒地发出悲戚的声响。 但是,其实纪代子心中也感到发窘。当豹一的脸突然从黑暗中出现的时候,纪代子突然觉得站在自己旁边的丈夫那张长满粉刺的脸实在太丑陋。豹一的那张脸,依然像个少女一般。他脸上那沮丧的神情,越发让人感到怜惜。而且,由于他的西装简朴粗陋,身上看不出一点儿女人气。在豹一面前,纪代子突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不仅仅是因为丈夫的长相。豹一出现的时候,她正央求丈夫给自己买个手提包,却被丈夫一口回绝:“成何体统,太浪费。”丈夫虽然在政府部门工作,但是现在的工资还不足够让她随随便便地买手提包。这件事让纪代子在豹一面前感到不好意思。“那个包不就四块八十钱么?”纪代子仓皇逃离了那个橱窗,却又觉得十分无趣,便突然回过头去,冲豹一吐出了舌头。借用女学生那种天真无邪的动作向豹一示意,是纪代子突然间想到的主意。她觉得这样或许能够掩饰自己的窘迫。而且,她也在内心深处期待自己的这个动作能显示出自己的妩媚。为了取得更好的效果,她吐了好长时间舌头。实际情况是,那表情实在有些糟糕,与她的年龄太不相符。 豹一并不了解纪代子的这种心境,看到她那用心良苦的表情,感到实在受不了。“走着瞧,竟敢伤害我的自尊心,无论如何,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豹一从戎桥上走过的时候,猛地扯掉上衣的一个纽扣。从早晨开始,他就很容易变得激动。这时,他突然转身朝难波的方向走去。“我要去扇纪代子一巴掌。”他野蛮地觉得自己必须教训一下纪代子。在电车道的信号灯前等绿灯的时候,他又突然想: “但是,我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打她呀。”绿灯亮了。他迈开大步横穿马路,心想:“不,必须在大庭广众之下!那才有效果,而且需要很大的勇气。” 四 他在戎桥筋来来回回跑了半个小时,也没有发现纪代子的身影。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心想自己终于不用在人群中打女人的脸,避免了一场不愉快。但是,与此同时,由于刚才过于兴奋,他也感到了一种失望,心里仍然有一点儿放不下的感觉。他又在街上徘徊了半天,最后神情呆滞地走进了一家咖啡馆。 “欢迎光临。” 负责接待的女人声音十分轻佻。豹一吃惊地抬起头来一看,发现面前有五六张画着浓妆的女人脸,笼罩在红色的灯光中,像面具一样正朝着自己。豹一还以为这是一家酒吧,不由得回头往门口看了一下,发现柜台在入口处,女服务员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感觉这里好像也不是酒吧。但是,想到这家咖啡馆简直跟酒吧似的,豹一便突然想逃离。他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最适合找一个像奶吧一样安静的咖啡馆茫然发呆。但是,他又觉得自己既然误闯了进来,如果现在偷偷摸摸逃走的话,恐怕会被人当成通缉犯之类的人,便一边气鼓鼓地听着室内的伦巴舞曲,一边在角落里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那些女人一个个都穿着丑陋的晚礼服,伴随着伦巴的音乐,妖艳地扭着屁股。从她们每个人都在扭屁股来看,这可能是这家老板的命令。有人跳得就像在跳安来节舞,也有人跳得像专业的歌舞演员一样美妙。但是,不管舞姿如何,所有女人的长相都非常丑陋。豹一突然发现那些女人的视线正聚焦在自己身上,以为对方注意到了自己的注视,脸一下子变红了。 那些女人之所以看他,是因为他确实与众不同。他走进来的时候,简直就像是走进了一家普通的饭馆子。大多男人走进这里的时候,多少都有些装腔作势。好一些的,会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板着一副面孔。而大部分人则是和着唱片的音乐迈步走到座位上。十个人当中会有六个人摸摸自己的帽子或者整整领带扮酷。和朋友一起来的人,一般都会故意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进来。或者其中一个人先在女人旁边找个座位,其他人呵呵笑着跟过来。认识那些女人的人,十个里面有四个人走进来的时候,会问一句:“某某某在吗?”还有四个人会盯着那些女人的脸,默默地走进来。剩下的两个人,则非要等待那些女人对他们说“这边请”之后,才坐下来。 大体情况就是这样的。很少有人像豹一这样,进门时一点儿也不装腔作势,就像是走进一个常去的饭馆子似的,摇摇晃晃地走进来。其实,原本爱装腔作势的豹一,在走进来的那一瞬间,已经没有了故意装腔作势的力气。因此,他的样子特别引人注目。而且,他又长得好看。总之正如她们所说的,这人与众不同。 一个将眉毛描得细细的小眼睛女人,走到豹一的桌前,碰了一下豹一的上衣,说道:“你的扣子掉了。”如果不是看到豹一脸红了,她也不会对他这样亲昵。一般年轻的美男子都脸色铁青,眼睛总盯着一个地方,总之看起来有些流氓的样子,让人首先便会想到应该敬而远之。豹一吃了一惊,看了一眼自己的上衣。两个扣子都掉了。他记得自己在戎桥上扯下来一个,但是却记不起另外一个掉到哪里了。 “回家让女朋友给缝上吧,这样不好看哦。”听她那口气,分明是想说让我给你缝上吧。但是,豹一还没有老练到可以听懂女人口气、看懂女人眼神的地步。 “哪里有女朋友啊。”话到嘴边,豹一又把话赶紧咽了回去。因为纪代子的样子突然闪现在自己的脑海中。他觉得自己在这种时候说自己没有女朋友,实在丢脸。而且,上衣没了扣子,也让自己显得更像个失业者了。此外,别人之所以看到上衣没有扣子,是因为自己在这么冷的天都没有穿大衣。这就是明确的证据! “好吧,我要让这女人变成我的女朋友。” 他突然这样下了决心,实在受不了别人说他“不好看”。更何况,对方还是用东京话说的。 “怎么掉的呢?”女人仍旧摸着他的上衣。香水的味道扑鼻而来。 豹一皱起眉头心想:“简直就像是当铺里的伙计在查验我西装的布料。”他的决心变得愈发坚固了。他愤怒地想起继父过去每天都差遣他去当铺赎当的事情。紧接着,各种各样的悲惨往事接连浮上心头。“如此悲惨的我,若在众目睽睽之下让这个女人变成我的女朋友,那就太有意思了。” 豹一一下子有了精神,心想自己没能打成纪代子的脸,可以用这件事来补偿。这样想来,这也是很值得做的。不过,豹一却不知道究竟怎样做才算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让这个女人变成自己的女朋友”。他突然想到一个让人脸红的粗鲁举动。但是,他实在没有胆量付诸行动。别说行动了,其实还没有开口说话,他便已经僵在那里了。 “这样可不行。好吧,等我数到一百,我就猛地抓住这个女人的手。”他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他没有说“握”,而说“抓”,这一点很符合他的性格。 “喂,你家是哪儿的?” 豹一没有回答,因为他已经开始数数了。 “五、六……十……十五……二十……” 一个香烟盒的锡箔纸团突然飞过来,砸在豹一的肩膀上。 “二十七、二十八……谁干的?二十九、三十……” 豹一扫视了一下房间,和一个年轻的男子四目相对。他突然瞪了那个男子一眼,心想:“看来那家伙喜欢这个女人。”那个男子也目不转睛地瞪着豹一。女人很快注意到两人的样子,贴在豹一耳边说道: “算了,那人是个流氓。” 豹一听到“流氓”两个字,眼神变得更狠了。由于眼睛瞪得太狠,差点儿流出眼泪来。他慌忙擦了一下眼,又继续瞪起了对方。 “好吧,我要在那个男人的面前,抓住这个女人的手!然后扑到那个男人跟前。哎呀,忘了数数了。干脆跳过去,从五十开始数……五十一、五十二……” 豹一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在伦巴舞曲快节奏的带动下,数数也变快了。 “要是数到一百,你还不付诸行动,那你就完了!一辈子都会遭人鄙视。那样你也无所谓吗?连你的母亲都会跟着丢脸。” 豹一想到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逐渐开始感觉喘不过气来。朝自己扔锡箔纸团的那个男人好像马上就要扑过来了。 “六十二、六十三……六十七、六十八……” 豹一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剧烈。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握过女人的手。 “七十、七十一、七十二……七十五……” 想到对方有可能甩开自己的手,豹一逐渐失去了付诸行动的勇气。他突然出声数了起来。 “七十六、七十七、七十八……” 跟豹一说话的女人很吃惊,心想:“这人该不会是个疯子吧。” 豹一看都不看那个女人一眼,只是紧紧地瞪着那个男人。 “七十九、八十、八十一……” 伦巴舞曲的噪音几乎完全将豹一的声音吞噬。但是,豹一那双变得通红的耳朵却仍在继续和自己的声音格斗。 “八十一、八十二、八十三……” “欢迎光临。” “要一杯咖啡。” “谢谢。” “要一杯茶。” 豹一的声音在周围的喧嚣声中剧烈地颤抖着。 “八十四、八十五、八十六……” 有色电灯的光染红了香烟的朦胧烟气。豹一站在其中,眼睛里发出白光。 “八十七、八十八、八十九……” 第二部? 青春的悖论 第一章 新人 ? 一 “……九十、九十一、九十二、九十三……” 豹一就像念经似的,仍旧出声数着数。 他的身体在颤抖,连声音都在颤抖。 若是在以前,豹一肯定不会允许自己这样。不管是在什么样的场合,都绝不能让自己的声音颤抖。这是豹一给自己定的规矩。他一直都认为表现出那种忘我的兴奋状态非常丢人。首先,在这种情况下是不应该出声的。数到一百便抓住女人的手这个想法,不能说多么聪明,但是至少要数数的话在心里默数就好了。像这样跟动物似的发出凄惨的声音,而且声音还在颤抖,实在太不成样子。 但是,豹一现在一门心思只想着这一件事,已经没有功夫去在意那些了。也就是说,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冷静。他过于激动,以至于不再害怕和激动了。 “……九十四、九十五……” 豹一仍旧在发出令人感到不舒服的声音。 “……九十六、九十七……” 想到还剩下三个数就到一百了,豹一不禁伤心起来。数到一百之后,就必须握那个女人的手。他心中痛苦万分,甚至觉得那要比失业一百次还要痛苦。 首先这是因为豹一到现在为止还从来没有握过女人的手。甚至在和朋友握手的时候,他都会感到害羞。但是,现在自己却想去握一个刚见面的女人的手,想来自己真是思虑不周。而且,豹一是坐着的,那个女人是站着的。又不能在背阴处偷偷地握手,要握那个女人的手,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即便趁乱握住她的手,也至少会有两只眼睛能看到——那双一直盯着自己、眼神中带着挑衅的眼睛,就是刚才用香烟盒的锡箔纸团砸自己的那个人的眼睛。但是,豹一更担心的,是自己要握手的那个女人会甩开自己。 若是女人对自己说“你真讨厌”,然后逃走的话,今后好长一段时间自己都会因自尊心受到伤害而苦恼。不,仅是逃走还算好的。如果她“呀”地尖叫一声,那就更惨了。而且,那种可能性好像很大。豹一认为那个女人并没有对自己表现出特别的好感。不仅如此,对方的言行中好像还有鄙视自己的成分。大冬天也不穿大衣,误入一个与自己的穿着不甚相符的咖啡馆。这种男人是足以被鄙视的。更何况,女人还操着一口流利的东京话。 豹一原本认为,正因如此才值得自己去握那个女人的手。但是现在他已经开始后悔想到这个奇怪的主意了。可自己现在已经没了退路。如果无法将自己的这个想法付诸行动,那还不如死了算了。所谓“赶鸭子上架”,豹一只好硬着头皮振奋起来。当然,他仍在大声地数着数。 “……九十八……”还剩下两个数。 “不能借口给人看手相偷偷地握那女人的手。”豹一突然这样告诫自己。 “……九十九……” 没有九十九点五。此时,豹一的手心湿漉漉的全是汗。过了一秒钟。 “一百!” 豹一豁了出去,突然伸手抓住了女人的手。对方想要将手缩回去。豹一慌忙使劲用力抓住。没想到,和她光滑的脸不同,女人的手掌有些粗糙。但是,倒是有年轻女人应有的温暖。这是豹一在握住女人的手时一瞬间的感觉。与此同时,他也感到女人的手突然开始用力挣扎。但是,豹一没有好好地看女人的脸。如果看一眼的话,他现在应该会感到无趣。因为女人非常吃惊,完全愣在了那里。但是,这也是豹一不好。突然握手,倒也罢了,但是豹一握手的方式却十分粗鲁,没有任何风趣,简直可以说成是“抓”。即便是醉汉,在跟女人握手的时候也会稍微考虑一下对方的性别,至少在握手的那一瞬间不会让骨头发出响声。但现在豹一已经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个女人弄到手了。” 完成自己的任务之后,豹一觉得再握着女人的手已经没有用处,便突然松开了。虽然很无聊,但是对于豹一来说,将女人弄到手这种欲望,的确仅仅通过这么简单的事情便能够得到满足。作为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他或许多少有些过于清心寡欲。豹一认为自己完成了握手这个任务,接下来便没有自己什么事了,也不会再跟这个女人见面。对于豹一来说,那个女人此时简直就跟一条虫子一样乏味。只是,如果这时豹一看一眼女人的脸,或许会觉得自己还有一些要做的事情。——女人的脸气鼓鼓的,她显然很生气。豹一的手松开得太快,她觉得对方侮辱了自己。如果豹一看到她脸上这种生气的表情,按照他的性格,肯定会误以为对方讨厌自己,决定再握一次对方的手。但是,非常幸运,豹一可以不用做那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了。 刚才用锡箔纸团砸豹一的那个男人突然来到他的身边。还没等男人挥手示意女人退避,女人便已经从豹一旁边离开了。这时,伦巴舞曲也像是故意似的停了下来。换另一张唱片,需要一点儿时间。 “小子,今天第一次见面……”不出所料,对方摆出了要打架的架势,口气十分傲慢,“……你这毛头小子,竟敢到俺的地盘上撒野,真是反了你了……”男子用豹一听不惯的语调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但是,由于唱片机又响了起来,接下来说的话豹一没有听清。曲子是《红色的翅膀》。豹一发现自己此时仍十分冷静,感到很高兴。 “小子,给我出来!”男人用一种粗鲁又奇怪的大阪方言说。这句话,豹一听到了。如果把这句听漏了,那就丢脸了。豹一抓起账单站了起来。 豹一结完账走了出去,发现男子一边等他出来,一边在不停地擤鼻涕。他好像有鼻炎。 “原来是个没有一点儿气势的小混混啊。”豹一开始有些瞧不起那个男人了。 男人将擤鼻涕的纸叠起来放进和服的袖子里,然后又哼哧着喷了几下鼻息说:“跟我来!”豹一默默地点了点头。 男子沿着御堂筋朝难波的方向走去。他衣着随便,穿着一件便装和服,腰间系着一根绞染的兵儿腰带,样子很像个小混混。他每往前走一步,腰带打结的地方都在屁股上摇晃一下,豹一在后面看了,突然觉得十分好笑,觉得他的屁股就像女人的屁股一样大。 两人从御堂筋拐向了南海大街。豹一默默地走着,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没有一点儿杀气,这让他感到十分困窘。 男人突然回过头来,狠狠地对豹一说了一句:“跟我来!” 两人走进南海大街上的一条狭小的巷子里,那里有很多相声曲艺馆。巷子很窄,若是两人并排便走不进去。走到弥生剧场的后面,男人停了下来,擤了一下鼻涕,然后带着浓重的鼻音说道: “喂!你小子好胆量啊,敢跟我来,也不逃走。” “是吗?”豹一的口气像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那个男人稍微思考了一下,说:“我不管你是不是真有胆量。你要对我狂妄无礼,我就不饶你。以为自己长得好点儿,就敢动我的女人,你以为我会善罢甘休吗?我,道顿堀的阿胜,可跟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小白脸不一样。伸过脸来,吃我一拳!” 但是,道顿堀的阿胜说完之后,稍微迟疑了一下才把手伸过来。这个迟疑让豹一感到十分着急,当道顿堀的阿胜的拳头飞过来的时候,他甚至有些等不及了。 “让我好等!” 与此同时,弥生剧场的舞台上,舞台剧《银座之柳》的大幕拉起来了,那一瞬间,二楼的观众席上发出了欢呼声。 “东银子加油!” 不知道的人可能会以为东银子是主角,一个人跑到舞台的前面跳起查尔斯顿舞。但是,其实东银子是站在后排角落里的那个平胸少女,她夹杂在很多舞女之间,这时正有气无力地抬脚跳着舞。 “阿银,加油!” 银子抬头往声音的方向看去。“啊,是北山先生!”她掐着腰扭动着身子,泪水差点儿掉了下来。在二楼的观众席上不停地喊银子名字的那个人,是剧团文艺部的北山。不知道他是何时混进观众席的。 昭和年间的那些地下歌舞团通常都有这样的情况。多数歌舞团或者小丑舞女团中的舞女在入团的时候便会被迫失身。每当这个时候,文艺部的北山便会感到哀伤,喝得烂醉如泥。 东银子十七岁,一个月前入团的时候,北山看到她那像少男一样的胸部,以平常没有的威吓口吻反复叮嘱团里的男演员:“不许碰这孩子!” “这么说来,咱们的酒神老爷是想用生萝卜当喝琉球烧酒的下酒菜喽?” 在剧团里,大家都不把北山称为老师,都叫他酒神老爷。他现在虽然才三十五六,但是由于酗酒——在东京浅草的时候喝电气白兰地(剧),从浅草来到千日前后又喝起了琉球烧酒,因此头发完全掉光了,像个老头子。 “混账!正因为有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家伙,剧团里才都是幼稚的奶腥味,我已经受够了。” 北山话虽如此,但是不久之后,当大家纷纷传言“北山老头跟东银子搞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时,他自己也并没有否认。也就是说,慢慢地,北山也难以否认这个传言了,觉得让大家这样想反而有利于保护东银子。每天晚上剧团散场之后,他就带着银子去南海大街的木村屋咖啡馆。 银子对北山说:“北山先生喝酒,我不喜欢。” 这让北山感到十分失落。 据传言说,至今从来没对哪个女演员做过那种事的品行端正的北山,在舞台排练的时候突然忍耐不住,特意把银子带到舞台后面,长时间地把手放在她的头上。银子非常不喜欢北山那么做,搞得北山很没面子。 然而,多亏了这些传言,另外也是因为北山总是盯着银子,这一个月中,银子好像平安无事。 但是,昨天晚上排练了一个晚上,北山没能抵制住琉球烧酒的诱惑,不小心去喝了酒,醉倒在千日前的金刀比罗神社里。有人便瞅准了这个机会,将银子占有了。北山得知这件事之后,非常难受,一大早起来就开始喝酒,又喝得烂醉如泥,摇摇晃晃地混到二楼的观众席上,不停地大声喊银子的名字。 舞台上的银子跳着舞,不时将单脚抬过头顶,听着北山的喊声,心中不禁感到惶惑不安。 北山站起身来,随着银子的舞蹈,胡乱地跳了起来,引得观众席上的人们一阵阵哄堂大笑。观众的注意力离开舞台,完全被二楼的余兴表演吸引过去了。 “跳着爵士舞,喝着利口酒(跳),天亮舞女泪如雨。” 北山用沙哑的声音唱了起来。舞女们都嗤嗤地笑了起来。但是,银子却笑不出来。舞蹈表演结束后,银子跑进后台,垂头丧气地坐在窗边,也没有心思换下一场的衣服。她倒也不哭,只是伤心地将脸贴在窗子上。 “阿银,你干什么呢?”这时,一个舞女走了过来。她无意中看了一眼巷子,说:“哎呀,有人倒在地上。阿银,你看啊。” 银子突然像孩子似的,大声喊道:“大家快来看呀,有人倒下了。” 大家蜂拥来到窗边。 “真的呢。是打架打的吗?” 豹一有气无力地站起来,然后垂头丧气地走出了巷子。道顿堀的阿胜早就没有了踪影。 二 在昏暗的电灯光下,阿君正在为顾客做针线活。 沿着下寺町的坡道向上开来的电车的声音和从屋外面经过的木屐声,清脆且清晰可闻,看来夜似乎已经很深了。阿君往针眼里穿着线,心想豹一今天回来得真晚。虽然有时他会因为晚上加班回来晚些,但是还从来没有这么晚过。她虽然也并没有特别担心,但是听到远处的犬吠,便又不由得想到外面寒冷的天气。安二郎是个吝啬鬼,被炉(已)里只放了一点点炭,但是即便如此,家中还是有一些暖意。 安二郎弓着背,不停地拨着算盘珠儿。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比打算盘更让人高兴的事了。更何况现在是在计算借给自己老婆的本金和利息,想到这一点他便兴奋不已,也没有注意到夜已经深了。但是,反复计算了几遍之后,安二郎突然变得不安起来。他最近不仅拿走了阿君做针线活赚的钱,还把豹一交给阿君的几成工资也都拿走了,因此若是按照实际计算,现在阿君已经不再欠他任何钱,而且反而是自己从阿君那里多拿了许多。安二郎变得不知所措。如果自己以后再继续从阿君那里拿钱,就算是非法所得了。连他自己都觉得借给阿君的钱利息太高太过分,因此他完全没有想到阿君能把她借自己的钱连本带利全部还清。他一个劲儿地感到遗憾,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算错了,然后又小心翼翼地重算了一遍,结果还是一样。安二郎做好了心理准备,管他非法所得还是什么的,以后只有用欺骗的方式从阿君那里拿钱了。但是,自己即便能骗得了阿君,也骗不了豹一。豹一的眼睛是雪亮的。 “好冷啊。加点儿炭吗?”阿君说。 “说什么呢。太浪费了。你知道现在一包炭多少钱吗?” 安二郎有痔疮,所以在用电褥垫。他其实也舍不得电费,坐在上面简直如坐针毡,觉得屁股都被烤糊了。可木炭那么贵,烧完之后只剩下一团灰而不会带来什么价值,他才不会随便用呢。 “一说到冷就不停地加炭,热的时候就乱用水,这个女人太奢侈,真让人头疼。” 阿君在家用水盆洗澡的时候,仍然会冲几次凉水。凉水哗的一下子倒在阿君冒着热气的白皙裸体上,她浑身颤抖一下然后突然不动了。那妖冶性感的样子,总是让安二郎看得着迷。但是即便如此,想到那些用掉的水,他仍会感到心痛。水也就罢了,在安二郎看来,烧炭简直跟烧纸钱没有什么区别。唯有阿君那热乎乎的肌肤能够安慰安二郎悲伤的心。因为有了阿君,即便没有火炉,也好歹能够熬过寒冬。安二郎年纪毕竟大了,脚被冻得生疼,但是只要睡觉的时候穿上棉布袜,也好歹能忍得住。 “但是,那个臭小子,年纪轻轻的,却总要点被炉。”安二郎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想到豹一,“光是炭钱也不少呢。” 于是,他开始在心里默算一个月会花掉多少炭钱,结果发现的确要花不少钱。这时,一个好主意突然闪现在安二郎的脑海中。那就是让豹一付炭钱。之前光注意他上学花了多少钱,却没有想到让他支付过日子的“实际费用”。安二郎开始责怪自己太糊涂。 安二郎又开始敲起了算盘珠。首先,炭费几十钱。紧接着,水费几十钱、电费几元几十钱……算到这里,安二郎不由得咧嘴笑了起来。这么一算,自己要收的“实际费用”原来有这么多啊。饭费几元几十钱、房费几元几十钱……本月合计几十元几十钱——这些钱都得让豹一付。安二郎手下的算盘珠的声音逐渐变得铿锵有力了。总共算下来,数额还真不小,连安二郎都感觉要陶醉了。于是他觉得要是从这个月才开始收的话实在可惜,想了很久,终于得出一个结论:应该从豹一小时候就开始收他的抚养费。但是,即便是安二郎也觉得那样做实在太残忍,便决定优惠一下,从他领工资的那个月开始收。多少算是一种体谅。但是,他决定给补收的那部分算上利息。 算到这里,安二郎已经高兴得忘乎所以了。 “阿君!”他不由得叫起老婆的名字。但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对阿君说,他赶紧想了一下,决定吩咐她做点事情。 “帮我把电褥垫的插头拔了。”如果自己站起来去拔的话,屁股就得离开温暖的电褥垫。这期间电褥垫生成的热量就浪费了。 “好啊。”阿君站起来拔掉了插头。电褥垫慢慢地变凉了。等完全变凉之后,安二郎才终于抬起屁股。痔疮突然疼了起来。 “啊,疼,疼,啊,疼!” 安二郎一副老头子的样子,撅着屁股弓着腰往被窝深处钻。“不管谁说什么,我都得收豹一的房费。”他在心中下定了决心,“别说什么我没有收钱的权力。我可是那小子的老子。老子什么权力都有。”安二郎之前一直把豹一当成一个欠债者,差点儿忘了豹一还是他的儿子。“老子拿儿子赚的钱是天经地义的。啊,疼,疼!那小子已经开始领工资了。他有义务给老子交房费。这一点他肯定也明白吧。上过高中的人,连这点都不明白的话,那就是学校的教育方针出了问题。” 安二郎现在在心里摆起了当父亲的资格,对豹一上班赚钱这件事感到非常满意。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有气无力的脚步声。今天刚刚失业的豹一回来了。被道顿堀的阿胜打倒在地的屈辱到现在还无法让豹一释怀。他漫无目的地在深夜的大街上彷徨,一直走到将近十二点。 豹一看到安二郎穿着睡衣,心中突然憋闷,不忍多看一眼正在为安二郎叠和服的母亲。 “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晚啊?”阿君说。豹一却没有回答,匆匆地上了二楼。当然,他也没跟安二郎打一声招呼。 阿君看到豹一这个样子,突然感到很无助,但是她也并没有特别在意,只是觉得“这孩子真是太不爱说话”。但是,她看到豹一的背影好像缩头缩脑的样子,心想:“得给他买件大衣。” 她开始有些后悔,自己最近都按照安二郎的吩咐把做针线活赚来的钱全交给了他。 “得存点儿私房钱。”阿君漂亮的眼珠子在长长的睫毛下面滴溜溜转了一下,在脑海中想象着把那些一元纸币和五十钱的硬币藏在针线盒里的情景,“买件大衣要多少钱呢?” 但是这时,阿君听到安二郎在叫她,不得不停止思考。在他们身边,被炉里的炭火已经变成了一堆白灰。 豹一现在正在二楼打着长长的哈欠。他的这个哈欠有气无力,打得超级长,连豹一自己都不禁觉得丢人,便胡乱地脱掉西装扔在一边,钻进了被窝里。被窝里点了被炉。脚边那个暖暖的东西突然映入眼帘。这一瞬间,他开始后悔自己刚才没回答母亲一句,心中隐隐作痛。 他不想让母亲问出自己失业的事,所以才故意不跟她说话的。当然,这只是豹一随便为自己找的一个借口。也就是说,他不想说话,完全没有任何理由。这也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平常,只要有安二郎在,豹一便尽量不跟母亲说话。这已经逐渐变成了一个习惯。虽然他在心里觉得对不起母亲,却又无可奈何。每当这种时候,他便觉得过意不去,却从来没像今天晚上这样难受。大概是今天受到的打击太大吧。他禁不住鼻子发酸,泪水一下子充满了眼眶。 想起来,豹一今天的确非常悲惨,以至于想要大哭一场。即便如此,按照豹一往常的想法,自己一个人偷偷流泪,实在是没有出息。他一直不允许自己这样软弱。但是,就算是如此好强的豹一,在看到母亲的那一瞬间,也彻底地失去了意志,失业这件事所造成的痛苦像针一样扎着他的心。今天的失业,原是自己主动辞职,是一次大义凛然的行动,但是现在他却突然感觉悲惨起来。 想到这温暖的被炉是母亲为自己准备好的,豹一心里难受,不由得小声嘟囔起来。 “我这是干的什么事儿啊?我失业了。真是对不起母亲啊。” 因为没人看见,完全心灰意冷的豹一不管不顾地哭了起来,到了最后,心中的悔恨跃动起来。他开始用手咚咚地敲打起自己的头来。但是,这个动作又让他突然想起自己被道顿堀的阿胜殴打的事情。想到这个,豹一才终于决心振作起来,慌忙擦掉眼泪,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狂暴起来,回想着自己在弥生剧团后面被人打倒在地时的惨状。 “喂,豹一。” 早晨,安二郎等着豹一起床,少见地跟他打起了招呼。 “我说啊……” 下面的话没有必要写在这里。豹一的回答非常简单。 “行啊。您随便收。要不到月底您给我一张缴费单?”他的声音确实在颤抖。但是,由于想出“缴费单”这个好词,豹一激动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点儿。 安二郎听到“缴费单”这几个字,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他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简单,一点争执也没有。不过,由于谈得太顺利,他心中甚至稍微感到了一点儿不安。 “事情”谈完之后,豹一装出像往常一样去《榻榻米报》社上班的样子,匆匆走出了家门。但是,他傍晚回来时,依然和昨天一样,还是一个失业者。 三 寒风吹过冰冷的大街。豹一一副很冷的样子,垂头丧气地缩着身子,走街串巷地找工作。走来走去,也没有结果。 如果不是当时的人,是很难想象1941年时日本的状况的。当时正是报纸上所报道的“失业时代”,上面还曾经刊登过照片,说连大学毕业生都去收废纸了。一天早晨,报纸上刊登了一条三行文字的广告,内容如下: 招聘社会部实习记者一名。 应聘人员请于今日上午九点携带简历到本社接待处。 自带铅笔。 《东洋新报》社? ? 豹一看到这条广告,比规定的时间早一个小时到了北滨三条巷《东洋新报》社所在的红砖楼房,却发现这里已经来了很多人,排了一百多米长的队,就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故似的。只招聘一名员工,就有这么多失业者来排队。在深刻思考自己身处的这个社会的现状之前,豹一首先为自己不得不排在这个队伍后面而感到一阵羞耻和屈辱。他很想回去,但是现在若是逃离这里,目前也找不到别的工作。他便垂头丧气地趁乱排在了队伍的后面。 接着便是毫无意义的等待。这个队伍一个多小时都没有移动一下。人们忍不住寒冷和心中的不安,不停地跺着脚。九点过后,队伍终于开始往前挪动了,但是大家简直就像是在用脚蹭着地往前走似的,速度非常慢。据前面传过来的“信息”,好像对方要先检查应聘者的简历,只有简历通过的人才能参加后面的笔试。也有人到处对大家说,没有初中学历的人一概免谈。“这么说来,初中还是要上完的啊。”豹一好像并不觉得初中毕业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小声嘟囔道。 最后参加笔试的有一百人左右。豹一是其中之一。走进三楼的讲堂,豹一故意找了一个离出口最近的后排位置坐了下来。这样的话,考试期间,心情若是不好了,便可以马上从考场跑出去。豹一想得很周到,一切准备妥当,坐下来之后,又等了半个小时,也不见考试开始。豹一心中焦躁起来。 “肯定会考这种题:请问刚才爬的楼梯有多少阶……”豹一早已对考试的结果不抱什么希望了,便一边暗自生气,一边这样想着,心情就愈发焦躁了。“光写步数就算了。可是有时一下子爬两阶,也可能算不太准确啊…….嘿嘿。”这样在心中嘲讽了一番,豹一的心情稍微变好了一些。 过了一会儿,一个瘦瘦的高个子男人挠着长长的头发走了进来,站在讲台上。 “让各位久等了,抱歉。嗯,实际上,今天负责监考笔试的那个人突然消失了。我想他可能去喝茶了,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一遍,可是到现在还没找到,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所以呢,今天的监考先由我来代替。”下面笑声响了起来,然后马上又停止了,“嗯,出于这个原因,让各位久等了,实在对不住。” 这时,一个勤杂工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贴在讲台上的男子耳边说了几句。 “嗯,情况是这样的:我刚才说的那个人刚刚打来电话,说是去吃饭了,但是在那家店吃饭好像很费时间,暂时还回不来,想找人替他一下。也就是说,还得由我来监考。” 豹一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为他这种玩笑似的“演讲”感到生气。讲台上的那个男子戴着一副眼镜,那眼镜好像挂在脸上一样,一副差点儿就要掉下来的样子,眼镜后面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给人的印象倒也还不差。因此,豹一没有特意站起来表示抗议。 “现在,我们的勤杂工就要发试卷了。请在空白处作答。没有时间限制。但是,你要是一直写到傍晚的话,那我就麻烦了。写完答案之后,请把试卷交到这里,然后回家就行了。结果呢……”说到这里,他大声问了一下旁边的勤杂工,“喂,是吧?”见勤杂工点了点头,他便接着说道:“——结果另行通知。嗯,然后呢,抽烟的人请自便。” 豹一正在抽第三支烟。 试卷发了下来。豹一看到上面有这些题目: 一、作文:《关于新闻的使命》 二、名词解释: ? Lumpen ? 室内乐 ? A la mode ? Platon 以上是试题的内容。有人为了看横着写的德语单词(上),将试卷横过来,考场里发出沙沙的响声。坐在豹一旁边的座位上不停削铅笔的那个男子,看了一会儿试卷,突然站起来,故意用豹一能够听见的声音说: “还不如早点儿回去呢。根本不会做,而且他们就招一个人。考了也是白考。”说完便悄悄地走出去了。然后,又有三个人似乎在学他的样子,走了出去。 豹一决定留下来把试题答完。他心中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好像对不起离开的那几个考生似的。但是,如果现在出去,别人恐怕会认为他根本不会做这些题,他会被人瞧不起,于是强忍着留在了考场的座位上。做题的时候,“镒屋”的阿驹、纪代子和咖啡馆女人的样子突然浮现在脑海中,豹一感到心情舒畅起来。考场中的空气如此让人感到沉闷。豹一感觉一刻也坐不住,像匹逃马一样迅速地把答案写完,很快便交上了试卷。当然,他也没有检查一下。豹一觉得即便是两人当中录用一人,也不会轮到自己,他对当新闻记者这件事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但是,实际上,这么早交上卷子,对豹一来说却是幸运的。 对在讲台上等所有人都交卷的监考老师来说,耐心等待是非常残忍的。按照总编的意思,报社已经决定只对最先交卷的十个人的试卷打分。之后交的试卷全部扔进垃圾桶。总编认为,不管后来交的试卷做得多么好,作为一个新闻记者,花那么长时间写东西都是不称职的。新闻记者的最重要的能力之一,就是能够快速写文章。那种写文章爱字斟句酌和慢性子的人当不了新闻记者。 但是,最先交卷的十个人的答案有一大半写得都很差。总编看着试卷,经常会笑出声来。总编特意把副主编叫到总编室。 “奇葩答案啊。你瞧这个,把‘Lumpen(u)’翻译成合金钢笔。” “真能想啊。” “还有呢。还是这个人,说‘Platon(l)’是一种墨水的名称。” “都是文具名称啊。倒是想得周到。还有其他奇葩吗?” “说‘室内乐’是麻将。” “这个答案好啊。打麻将的时候,房间里的确会有响声呢。” “他肯定觉得这个词的意思是‘室内的乐趣’吧。” “‘A la mode( )’这个词的解释肯定也有奇葩的答案吧。” “有啊。有人解释成菜单。啊,对了,对了,这是什么啊?‘毛德的祈祷’是什么东西啊?” “让他们当新闻记者真是太可惜了。” “他们应该去吉本兴业(他)试试。” 结果豹一的成绩是最好的。比如对“Lumpen”这个词的解释,豹一写的答案是:“在德语当中为‘碎末、褴褛’之意,转意为活在社会最底层的流浪者,在日本这个词用指失业者。但是,‘Lumpen’的准确意思是指那些没有工作愿望的人,因此,比如今天在这讲堂里的人就不是‘Lumpen’。”连总编自己也写不出这么好的答案,而且颇具讽刺意味。豹一又是第一个交卷的。因此,他很快便收到了面试的通知。 四 豹一对自己给别人留下的印象完全没有自信,因此当他收到面试通知的时候,也没能开怀大笑。他相当绝望地认为自己在面试的时候会给面试官留下不好的印象,结果肯定会不被录用。可以说是很有自知之明。 实际上,豹一在高等学校上学的时候,老师们对他的一致评价是“态度不逊”。但是,若要在这里为豹一辩解一下,那便是豹一本人并不认为自己曾经在老师们面前摆出傲慢不逊的态度。他只是不把老师当回事,对学校生活没有任何依依不舍,中途退了学。归根结底,在老师们看来,他是“轻蔑我校辉煌的传统”。但是,即便如此,有的老师却对豹一大为光火,认为“毛利豹一瞧不起我”,那岂不是跟豹一一样太幼稚么?豹一只是缺乏殷勤待人的态度。就算他确实显得比别人更加傲慢不逊,那也仅仅是因为他在心里有一种以谄媚他人为耻的想法。 然而,银行或贸易公司的情况且不说,反正在报社里是不太需要对人持有殷勤的态度的。至少,负责跑新闻的社会部记者是不需要的。当然,在报社中虎视眈眈地盯着领导职位,一心想着升职的那些人,比如在总编面前,应该始终表现出殷勤,但是这对一个新入职的实习记者来说是完全没用的。面试的时候,总编完全没在意豹一是如何鞠躬的。 “这家伙冲劲儿蛮大的啊。”但是,总编觉得这个完全没有关系。作为一个新闻记者,劲头儿十足才是合格的。总编看到豹一因为焦躁和敏感而转动的眼珠子,心想“这家伙眼光敏锐”,便完全喜欢上了他。“偶尔和报社的打字员发生点儿小摩擦也没关系。他的男子气概大有用处。” “你想负责什么方面的工作,说说看?喜欢去咖啡馆采访还是去舞厅采访?”这份报纸以对咖啡馆和舞厅的评论获得了读者的好评。但是,豹一的回答却让总编非常失望。 “我觉得以我的性格,不太适合到人多的地方去。我想尽量待在报社内工作。”他照实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内勤吗?”总编不高兴地大声说道,“内勤现在已经有很多人了。如果是校对的话,倒是还差一个人……”豹一听到校对这两个字,一下子感到脊背发冷,突然想起自己在《榻榻米报》社的那两年每天都在做校对,于是慌忙说道: “做外勤也行。” “是吗?好好干。那么今天你就可以回去了。明天早上九点来上班。现在大家都出去了,明天我把你介绍给大家。” 豹一松了一口气。其实,报社通知的面试时间是九点,这次豹一也因平常的习惯迟到了一个多小时。但是,总编却没有责备一句。豹一因此对他产生了好感。 “那我明天来上班。九点对吧?” “是啊。” 豹一刚走出总编室,就听到有人跟自己打招呼。“喂。”是笔试时站在讲坛上进行了一番奇怪演讲的那个男人。 “你被录用啦?” “嗯。” “今天没事吧?” “嗯。” “有事也没关系。一起去喝茶吧。”男人快步走下楼梯,豹一跟在后面走了下去。 一个男人站在报社的前面,仰头看着天空。 “今天天气如何?”和豹一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对他说。 “嗯,可能会下雪。”抬头看着天空的那个男人说。 “会下吗?” “会下吧。” 在报社附近的咖啡馆坐下来之后,男人说:“刚才那个人是发行部的部长。他自称是天气预报的能手,但是不一定能说准。他的工作就是每天观察天空的样子,然后确定当天的发行量。因为要是下雨的话,零售就会缩减三成。发行部的部长也不容易啊。下雪呢?下雪会减少大概四成吧。——你带伞了吗?需要带伞啊。”他一个人喋喋不休地说着,“你喝什么?” “我喝咖啡就行。” “不要客气啦。又不是不让你付钱。”他咧嘴笑了一下,然后开始点餐,“喂,两杯咖啡,两个烤面包。” 咖啡和面包端上来之后,男人说:“快吃吧。”他看到豹一一副吃惊的样子喝着咖啡,又说,“不好喝吧。这里的女服务员长得也不好看。” 豹一感觉自己快要被这个男人的强势压倒了,故意装出一副厚脸皮的样子,盯着女服务员的脸看了半天,做出一副赞同的表情。这时,男人突然说:“别那么盯着人家看啊。” 豹一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但其实他并不是在说豹一。 “喂,美根,别那么看我啦。” “啊,对不起。” “不用那么盯着啦。这个人会付账的。我不会跟以前一样吃霸王餐啦……” 然后,他又对豹一说:“让你替我付钱,真是不好意思。”他话虽然这么说,却没有表现出一点儿不好意思的样子,笑嘻嘻地抚摸着下巴,突然说道:“借我点儿钱。” 他的眼镜一副快要掉下来的样子,眼睛眯成一条缝,好像怎么也睁不开。光从他的外观来看,很难想象他说话会这样直接。豹一很吃惊,却把心里话咽到了肚子里,只是说道:“需要多少?” “五十钱就好了。”但是,当他看到豹一打开钱包的时候,又说道,“还是借我一块吧。” 最后,男人向豹一借了三块钱,说:“我做个自我介绍吧。这当然不是因为你借钱给我啊。我是社会部的土门,土地的土,大门的门,正确的读法应该是‘Tsuchikado’,但是一般大家叫我‘Domon’,都拿我当朋友(,)。” 土门开了个拙劣的玩笑。豹一在土门停顿的时候,做了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我是毛利,请多关照。” “啊,毛利君啊。我来结账。毛利君,这钱……一年之内……你要经常催我一下啊。”土门一本正经地说。 豹一觉得对方在逗着自己玩,突然面露愠色。但是,对方看到豹一的这种表情,却把他当成一个可爱的年轻武士,说:“我更喜欢你了。你借给人钱的时候真是有魄力。”这句话让豹一更加生气了,“哎呀,要说这心情最好的时候,就是在自己借钱时遇到慷慨解囊之人,即便是只有五十钱。也就只有你会爽快地说自己有,把钱借给我。比花九十八块钱好好玩一次还有价值呢。” “别再提钱的事了。”豹一突然说。他这么说是因为自己突然想起了放高利贷的安二郎。 “啊,这样啊。”土门的回答也很爽快。“那要不我们谈谈工作的事情吧。你是在社会部吧?那和我一样啊。反正接下来有一阵子可能得由我来指导你工作。不管怎么说,我在社会部也是个元老,比部长入职的时间还长。这么说,你可能会觉得我是没资格当部长,其实是我不愿意当。对了,顺便说一下,我可是副部长待遇哦。喂,‘待遇’哦,不错吧。多让人高兴啊。哈哈哈。对了,所以呢,我要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先做个名片。没有名片的记者,要么会被人当成懒蛋,要么呢,就像我这样很有能力。嗯,反正呢,媒体人是一定要有名片的。可是话虽如此,也不是说做媒体人就可以耀武扬威哦。媒体人只有在火灾现场才能耀武扬威。你记住这一点,肯定是没有错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豹一对土门的话表示赞同。 “这太好了。但是,那种耀武扬威的记者其实真是多得不得了。的确,要想耀武扬威的话,也是能够做到的。但是,咱们没有什么理由这样做啊。比如,我们经常会举的一个例子,说失业的新闻记者就像离开水的鱼一样惨。这么看来,其实他们这些家伙之所以能耀武扬威,并非因为他们自己的人格——当然这么说有点儿奇怪啦,而是因为他们背后的新闻报纸。也就是俗话说的狐假虎威吧。我告诉你啊,归根结底,他们是在滥用新闻记者的特权啦。” 因为土门使用了“特权”这个词,豹一对土门的想法产生了极大的共鸣。只是,土门在说这个词的时候,他在挤脸上的粉刺。不,应该说是在做挤粉刺的动作。 “口渴了。再喝一杯咖啡吧。”等新点的咖啡端上来之后,土门又开始说了起来。“但是呢,无论如何要先做好名片。长得像你这么可爱的人,即便听到警报跑到火灾现场,若是没有名片,人家不会让你进去的。人家还以为是吉三乔装改扮来见蔬菜店的阿七了呢(口)。——对不起,对不起,别那么生气嘛。哎呀,你长得真是可爱。我要是有变态爱好的话,肯定会向你求爱。你真是个美少年,实在太美了。真让我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啊。那时我和你简直一模一样。” 豹一差点儿忍不住笑了出来。虽然豹一并不觉得自己是个美少年,但是听了只能用丑陋来形容的眼前这个土门的话,他也感到实在无言以对。土门依旧喋喋不休。 “你最好小心一点儿。像你这种美少年很危险。如果对方是女人,你可以尽情地洋洋自得,但是你要是被男人盯上了,那你的下场就惨了。太恶心了。现在这种风潮已经过时,但是以前曾经很盛行。柏拉图还是苏格拉底来着,不是说过嘛,男人的肉体比女人的肉体漂亮。看一下那些雕塑就知道了。所以呢,那些审美意识异常发达的人,比如我们的总编便精通此道,也是可以理解的。你要当心总编啊。啊,当然啦,这只是我的推测。但是,我总觉得总编是有那种倾向的。这是因为他对女人完全没有兴趣。这就很奇怪。报社刚刚创建的时候正值夏天,那家伙就穿一件兜裆布到处跑——是不是有点儿奇怪啊?当然,出去到处跑新闻的时候好像倒是会穿西装的,但是在报社里写新闻稿的时候就穿一件兜裆布。他工作就是那样拼命啊。当时,社长有个女秘书,长得很漂亮,又是名门闺秀,说话的时候都是使用那种优雅的敬语。实际上,她结过婚,因为丈夫和家里的女佣搞上了,她便离家出走,成了一个没有棱角的职业妇女。就是这么回事。这位女秘书原本和总编在一个房间办公,但是有一天这位女士突然对社长提出辞职。你猜理由是什么?哈哈哈!”土门一脸高兴地笑了起来,“——理由啊,你听着,就是那个啦。哈哈哈……‘能不能让总编不要穿越中兜裆布(对)啊。’当然原话可能不是这么说的,但是反正她婉转地向社长表达了这样的意思。社长也实在感到为难,最后把总编叫过来,对他说道:‘你穿兜裆布上班哪行啊?至少也要穿一件干净的嘛。’哈哈哈。”土门笑得前仰后合,“——就这样,问题倒是解决了。但是,从他满不在乎地在女秘书跟前穿一件脏兮兮的兜裆布这件事来看,应该可以判断这家伙对女人完全没有兴趣,对吧?若是稍微有一点点兴趣,至少也会穿一件短裤吧。那么,既然他对女人没有兴趣,那就只剩下美少年了。你觉得我的推理怎样?还算合情合理吧?所以啊,你一定要好好当心总编。嗯,拜托了。呵呵呵。”土门说得满嘴飞沫。 可以肯定地说,将两种语言——比如普通话和大阪话——混杂在一起交替使用的男人,精神是不正常的。土门就是这类人的代表。尤其是土门不仅语言混乱,而且说话的时候,一会儿一本正经,一会儿又不正经。总之,他说话时充满了疯狂的嘲弄,或者说具有浓厚的颓废派倾向。 这种男人往往会惹怒一本正经的人,但是在别人眼中,豹一并不像他自己想的那样一本正经,所以他虽然在心中觉得对方在与自己开玩笑,但是却并没有达到怒不可遏的程度。而且,土门常常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蹦出来几句大阪话,因此豹一倒有些喜欢土门这种随意的态度。 另外,土门抽烟的派头比他讲话的方式更能吸引豹一。豹一完全被他抽烟的派头吸引了,根本没有功夫生气。土门抽烟的速度非常快,匆匆地抽完三分之一,便点着下一支烟。没有一刻停下来。他好像觉得用火柴点烟太费时间,总是用一支烟点燃下一支烟。土门一会儿功夫便能把一盒烟抽完。一天才能勉强抽完一盒烟的豹一对此非常吃惊。但是,引起豹一注意的,不只是这一点。土门总是把烟蒂弄得湿乎乎的,然后,他就会一点点地揪掉烟蒂。这么抽烟时,烟丝很容易进到嘴里,所以接下来你就会看到他不时噗噗地从嘴里往外吐烟丝。然后,他就好像不想再抽那支香烟了似的,用已经被香烟熏得泛黄的手指取出下一支烟,将它点燃。土门抽烟的方式和他说话时潇洒的样子完全不同,内心的焦躁体现在他抽烟的方式中。再仔细观察,豹一发现土门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撕香烟盒。不大一会儿,桌子上就都是纸屑了。他不仅撕香烟盒,还有火柴、菜单……反正拿到什么就撕什么。 如果说土门不论是说话还是动作都不文雅,大概是最好懂的。但是,豹一却不知为何在土门的那种焦躁的态度中感受到一种奇异的东西。 土门依旧喋喋不休。但是,对于在上班时间跑出来偷懒的土门,笔者就不再继续描述了。反正今天晚上土门和豹一还会再见面。 “今天晚上陪我一下怎样?”土门发出邀请,豹一未能拒绝。 “我可没办法甩开债主!”豹一先是拒绝了邀请,这时土门如此说道。 豹一不想在土门这种男人面前表现出畏缩。即便他说要带自己下地狱……而且,土门这种人是不可能去天堂的。因此,豹一就更不想退缩了。 五 那天,豹一和土门约好傍晚六点在弥生剧场前面会合。 豹一比约定的时间稍早到达弥生剧场的门前,站在那里。冬天,天很快便黑了。过了六点,土门还没有出现。豹一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小心翼翼地盯着千日前一带杂乱的人群,不由得切身体会到新员工的悲惨境遇。道顿堀红磨坊的叶轮终于开始转动起来,染红了周围的天空。豹一站在那里继续等待,无所事事,茫然地看着红色的天空,突然,一股年轻女人的体味掠过鼻端。豹一呆呆地站在那里,三个舞女从他面前走了过去,走进了弥生剧场。豹一看着她们的背影,突然发现其中一人没有穿袜子,脚被冻得通红,这引起了他的注意。 土门还是没有出现。豹一实在可怜。土门不遵守时间是出了名的,跟人约会,有时迟到,有时又会来得很早。若是他来得早,便经常等得不耐烦,早早地回去,结果和没来是一样的。看来今天土门是打算迟到了——不,土门的词典里根本就没有“打算”这个词。反正看来他是要迟到了。豹一还要再等一段时间。 在土门还没出现之前,笔者赶紧说一下土门的情况。 土门到处对人说自己五十岁了,其实他才三十六岁。虽然土门长着一张像是三十六岁的人的脸庞,但是却很难让人留下他已经有这个岁数的印象。总之,他一会儿看起来显老,一会看起来又显得年轻。土门本人好像总是在特意改变自己的形象,并为此煞费苦心。比如,豹一见到他的时候,他留着长长的头发,戴着眼镜。但是这并不能保证他一个月后不会剃个大光头,摘掉眼镜。夏天的时候,有时他会戴着滑雪帽出现在剧场。每年涨薪后,第二天他必然会穿着西装到报社,对大家说:“托咱报社的福,去当铺赎回了衣服。”三伏天故意穿一件冬装。然后,紧接着就会向同事借钱。 “涨工资了吧?借我点儿钱。”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以前沉默寡言,从来不开那种无聊的玩笑。比如在编辑会之类的场合,他会非常认真地参与讨论,总是用什么唯心主义啊,辩证法啊之类的词汇,与大家进行激烈的争论,从不妥协。据说他年轻时曾参加某社会运动。说起来,他说话时的确爱讲道理。 后来,他突然变了,变成了一个非常爱开玩笑的人。有一天,到了下班时间六点的时候,突然有闹钟响了起来。报社的员工们感到很惊讶,笑着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只见土门不慌不忙地按停自己桌子上的闹钟,急急忙忙地下班回家了。——一般认为,从那天开始,土门就变了一个人。 首先,大家都传言土门对报社有怨言,认为他让闹钟在下班的时间响,是对某件事情的嘲讽。土门是报社创建以来便一直待在报社的元老,但是当时一个比他后进报社的人却升任了部长,大家纷纷对土门表示同情。所以,人们这样猜测也不无道理。那段时间,土门到处对人说:“我五十岁了,已然老朽。”如果土门真的有五十岁的话,那也就是说土门已经在《东洋新报》社工作了二十年,但是实际上《东洋新报》社建立才十年。这样看来,土门之所以到处对人说自己已经五十岁,是在故意嘲笑自己的元老身份。也有的观察者一语中的,说他是“破罐子破摔的五十岁”。更有甚者,说土门以前在编辑会上经常说一些所谓的进步意见,仅仅是为了升任部长,想要表现自己。但是,这种说法多少有些过分。认为一个人之所以改变了性格是因为没当上部长,这种想法难道不是太浅薄了么?但若非如此,土门改变性格的原因又是什么呢?——这一点别说别人,就连土门自己也不太清楚。 反正土门变了。起初,他虽然已不再像刚进报社工作的时候那样与人进行激烈的争论,但是还是时常会说一些进步性的话语,比如“人类的幸福在于社会的进步”“有了文化我们便能幸福”之类的。但是后来,他连这些也不再说了。不仅如此,他还否定自己曾经说过的话。“猴子多长了三根毛就能幸福?以此类推,认为人有了文化便能幸福,是大错特错的。”而且,他说话的语气总是像在开玩笑。“你想当文化人吗?好,给我五十钱!我让你变成文化人。”每当他看到年轻的记者不停地谈论电影时,必然会故意说出此类的话,加以讥诮。 土门除了负责社会版的特别新闻之外,还负责电影评论版块。在他写的电影评论中,只对《金刚》之类的荒唐无稽的电影大加褒奖。而且,按照他的评论,那种没有飞机或机关枪出现的电影都是没有意思的。日本电影中,他对大都制片厂的电影情有独钟。他喜欢歌舞剧,是弥生剧团的滑稽舞剧的忠实观众。今天,他和豹一约定在弥生剧场前面见面,也是为了看滑稽舞剧。 七点多钟,土门这个瘦高个子终于出现了。 “快进去,快进去。”他让人等了半天,也不说声对不起,便急急忙忙地打头走进了弥生剧场。豹一手里没有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犹豫了一下便跟在土门的后面走了进去。“您的票……”豹一在入口处被把门的拦了下来。他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要钱吗?那就要吧!可是,儿童半价吧?”土门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对站在入口的那个女孩说。 “啊,原来是跟您一起的啊。”女孩得知豹一是与土门一起来的,赶紧抬高了嗓门说道,“二楼有请!” “不,楼下就行。楼下好像看得更清楚一些。” 土门这样说着便撩起入口的黑色帘子,走进了剧场。舞台上,古装喜剧《浪人陋室》已经开演了。 土门和豹一刚刚一起落座,便大声喊道:“阿一!”舞台上,一个脸很长的浪人武士瞪大了眼睛朝观众席看了一圈,发现了土门后,突然将手放到头顶,一下子摘掉假发。观众们哄堂大笑。然后,那个浪人武士又若无其事地戴上假发,继续演戏。 “他叫中井一。脸长得很长吧?所以也有人叫他‘长一’(他)。他是我朋友。”土门对豹一解释道。然后他又喊道:“森凡!” 一个一脸沮丧的小个子浪人武士,斜眼看了一眼土门,给他抛了个媚眼。豹一看了一眼土门的侧脸,发现这会儿的土门一脸严肃。 乐队开始演奏探戈舞曲,中井一和森凡开始缓缓地打斗起来。剧场里突然发出一阵笑声。豹一不知哪儿可笑,仔细观察才发现,原来这两个浪人武士一边在舞台上打斗一边迈着探戈的舞步。 “到此为止,再见!”忽然,中井一慌慌张张地逃走了。倒在舞台上的森凡慢吞吞地站起来,一边说着“穷追不舍”,一边撩起和服的下摆。里面的红色贴身裙露了出来。“哎呀,失礼!”森凡放下和服的下摆,同时幕布落了下来。 豹一沉浸在表演当中,看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最后笑得肚子都疼了起来。他突然侧目看了一眼土门,发现他却好像一副觉得很无聊的样子。豹一感觉自己被人闪了一下。“不是很有趣吗?”但是,土门是个土生土长的大阪人,虽然不知他以前怎样,但是现在的他不可能看不懂这部喜剧中的无厘头搞笑。然而,实际上这幕戏土门已经连续看了将近十遍,早就已经看腻了。土门这次来的目的是想看下一幕的歌舞剧。 过了一会儿,歌舞剧《银座之柳》开始了。土门故意抱着胳膊,但是依然表现出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后排右边的第二个女孩,你可不能喜欢她啊。”土门对豹一小声说。 豹一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后排右边的第二个女孩,心头突然一紧。他记得那双脚。 刚才在弥生剧场前等土门的时候,一个少女像一阵风一样从豹一的身边走过,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肯定是那个少女。虽然当时豹一并没有看清她的长相,但是豹一清楚地记得她的那双纤细的双脚。当时有三个舞女在他旁边经过,只有那个少女没穿袜子,双脚裸露在寒风中,被冻得通红。 “她是谁啊?”豹一忍不住问。 “东银子。”土门回答。 夹杂在很多肥胖的大脚之间,那双柔弱纤细的双脚更加显眼。它们的主人胸脯平平的,就像是一个多病的少年。轮廓鲜明的脸上,有着两圈用腮红画的不自然的圆。耳朵上的肉非常薄,简直可说是晶莹剔透。让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她那双睫毛长长的眼睛。 她跳舞的时候一脸严肃,表情僵硬。只有那微微抿起来的樱桃小口稍微减弱了一点儿她给人的那种冷冰冰的感觉。当然,你也可以认为她的这种严肃是因为在专心致志地跳舞。但是,豹一却在东银子的表情里看出了想哭的成分。他被这种冷峻的哀婉所感动,目不转睛地看着东银子。 无意中,他扭头看了一眼土门,却发现土门正表现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奇怪!真是奇怪!”他声音沉闷地说道,下颌开始变得苍白。土门神情慌张地看着东银子的脸有好一会儿,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了一句“我们走吧”,便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急急忙忙地朝出口的方向走去。豹一跟在他的身后。 土门在出口处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舞台,发出了一种类似叹息的声音,说了一句:“太不像话了!”然后,便拉着豹一的手走出了弥生剧场。 六 走出弥生剧场,外面已经开始下雪。耀眼的灯光冷冷地照亮了纷纷扬扬飘落的大片雪花。夜的底色浓重地落下,白色的风在夜色中疾走。 “好冷!好冷!”土门大声喊着,飞奔进剧场对面的咖啡馆。豹一也跟了进去。 咖啡馆里面点着火炉,两人身上的雪立刻变成水蒸气裹住了全身。土门摘下沾满水雾的眼镜,露出臃肿的眼皮,看起来好像年轻了很多。 土门喝了一口咖啡,站起来走到柜台处,借过电话。 “喂,喂,弥生剧场吗?……” 豹一原本还在猜测他是要打给谁,没想到是往刚刚出来的那个近在咫尺的弥生剧场打。倒是很像土门的风格,豹一心想。 “让文艺部的北山接电话。……我是土门啊。土……门……《东洋新报》的……嗯,对!” 咖啡馆旁边是一个澡堂子。一个用围裙兜洗澡用品、打着蛇眼伞(啡)的女人掀开帘子走了出来。豹一用手擦了一下窗玻璃上的雾气,茫然地看着那个女人的背影。那个背影变得朦胧,逐渐远去。 土门的咆哮声又传了过来,好像是他要找的那个人接过了话筒。 “——我不跟你说那些客套话了。什么下雪不下雪的!喂,你也太不像话了!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便对那个女孩下手?——什么谁啊?这不明摆着嘛——对!东银子啊!别让我说第二遍。——对,就是东银子!——什么?你再说一遍!别人我是不知道,但是唯独对这个东银子,我看得比说媒的还准。她怎么样,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我虽然不是温泉浴场搓澡的……但是我什么都知道。——对,就像你说的,我就是迷上她了,那又怎样?你五十岁,我也是五十岁。我也不比你小。我只是不像你这样对一个还没长大的小姑娘下手。——什么?下手人是别人?别装蒜了!喂!想对小丑舞女下手的流氓有很多,但是只有你这个好色的老头才会对那个楚楚可怜、柔弱可爱的东银子下手。跟我装也没用。喂!她刚才一边哭一边跳呢!你这个冷血动物!我之所以给你打电话,是不想看你那张老脸。你就感恩戴德吧!要是让我看见你,我非吃了你不可!你给我听好了,做好心理准备!——什么?你想见我?好啊,那我就见见你。——我现在在哪里,你好好找一下就知道了。限你半小时之内找到我现在所在的地方!要是在这个时间内,我没有看到你那张脏脸,我就把弥生剧场烧了!对,我是坂崎出羽守!我要救出千姬公主!决不让你碰一个手指头!呵呵呵。” 他不管不顾地朝着话筒吼了半天,最后发出一阵奇怪的笑声,终于挂掉了电话。“这个电话打得太长了。”土门一边说着,一边回到豹一的座位边。店里的女服务员嗤嗤地笑着。“有什么好笑的?”土门瞪了她们一眼,一口气将咖啡喝掉,自言自语道:“打起精神来!”豹一以为他是在跟自己说话,突然醒过神来。他刚才听了土门打电话时说的话,正心情低落。 豹一为什么会心情低落呢?豹一觉得土门这种人说话不着调,没有必要仔细去听,所以一开始也没有特别用心听他说的话。但是,在土门的口中说出“东银子”这个名字的那一瞬间,豹一感到心头一紧。然后当他知道土门似乎正在对东银子被文艺部的北山“霸占”一事表示抗议的时候,心情突然变得阴郁起来。虽然起初他试图否认这个事实,认为土门说话没个准,肯定是在瞎说,但是他越想越觉得刚才土门之所以慌慌张张地离开剧场,肯定是因为看到舞台上的东银子之后发现了什么。另外,土门的口气虽然像是在开玩笑,但是看他打电话抗议的样子,却又好像有几分是真的。而且,即便勉强让自己相信土门说的那些事情都是子虚乌有的,但既然听说了这些事,心头的阴云便开始挥之不去。也就是说,自己意外地爱上了东银子么?豹一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一个二十岁的青年爱上舞台上的舞女,可以说是十分常见的事情。但是,由于豹一一向特别刚强,不管是初中时与女校学生纪代子在夜晚的天王寺散步,还是上高中时与“镒屋”的阿驹并肩而行,他都未曾感受到丝毫爱情。然而,现在,可悲的是,他却意外地爱上了东银子,这是为何呢? 仔细想一下,也并非没有原因。但是,对于豹一本人必然恼恨的这种恋情,笔者或许还是不详细说明为妙。笔者在这里仅作一个简单的说明。也就是说,豹一无意间看到东银子的那双冻得通红的细脚,心生怜爱,听了土门的那一通电话后,那段对东银子双脚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复苏,变得鲜明起来。说起来,在想到母亲和安二郎在一起时,豹一总会产生一种揪心的感觉。那种深深地扎根在他心底的痛苦,和对东银子被人凌辱的怜惜是相通的。 豹一心情沉重,将脸贴在窗玻璃上,看着窗外。雪纷纷扬扬地下着,豹一的视线变得模糊,突然感伤起来。 土门依然用那种焦躁不安的方式揪着烟蒂,突然说:“喂,别那么落寞啊。”他一脸高兴地盯着豹一。 “我在看雪。”豹一这样说着,突然感觉自己和土门的说话声好像是远方传来的口琴声。夏天黄昏的情景在看雪的豹一脑海中掠过。 “啊哈哈哈……你说你在看雪。原来如此。看来你是喜欢上东银子了。” 豹一觉得自己果然还是被人看穿了,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但是,虽然土门以前曾是一个敏感的人,现在他已不会没事找事地去揣测别人的心理。土门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引出下面的话。 “喜欢也不行喽。你听到我刚才打电话了吧?东银子已经不行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看到今天东银子跳舞的样子,那一瞬间我就决定放弃了。啊,我知道,东银子也被别人抢走了。呵呵呵。”土门的笑声让豹一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再喝一杯咖啡吧!” “嗯,喝,说得好!你知道人生无常,这是你的优点。你多大了?” “二十岁。”豹一说得铿锵有力。 “那和我差三十岁。我五十了。” 豹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土门摘掉眼镜之后,看起来不过三十二三岁的样子。但是,豹一的笑声很快便停止了,因为这时一个秃顶的男人头顶着雪花跑了进来。豹一看到他的那一瞬间,直觉便告诉他“那就是文艺部的北山”。豹一突然紧张起来,想到就是这个男人占有了银子,他便笑不出来了。豹一翻着白眼紧紧地盯着他。但是,那个男人看都没看豹一一眼,便坐在土门对面的豹一旁边,接着说:“不对,是误会!误会!”土门不答,只是说:“你还真能找到这里啊。” “我觉得反正就是在附近嘛。” “你是说,我打电话的声音大,你就猜到是这里了?那你现在是来听更大的声音么?”土门说罢,大声笑了起来。 豹一觉得两人这样大笑的样子很不严肃,屏住呼吸悄悄地看着他们。他们两人笑得有多高兴,豹一的脸色就有多难看。最后,土门终于停下了笑,说:“你刚才说是有误会?” “误会,误会,大误会啊。你说我是下手人,太让我伤心了。”北山发出一种似乎很悲伤的声音。但是,他的措辞听起来就像是剧团的剧作者为演员写的台词。 “真的?” “很遗憾,是真的。” “原来如此。遗憾……那是谁?”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要是知道是谁,就更难受了。我只知道东银子被别人占有了这个令人心痛的事实。” “……” 土门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呻吟声,然后突然说着“握个手”,握住了北山的手。 “下手人不外乎是那个鬓角很长的‘瓦伦蒂诺’(下)。我倒真希望下手人是你。”土门故意用一种感触颇深的语调说道。 “我也希望下手人是你。”北山说。 “他妈的!”土门说。 “他妈的!”北山说。 “心情真爽。你这酒秃子还迷恋舞女……哈哈哈……你不害臊啊?” “呃,真有你的。” “怎样?不害臊吗?” “呃……” “快,快回答,快回答。” “这,这个……” “快回答。怎样?怎样?” “害臊?咱们是彼此彼此啊。你以为你自己几岁啊?” “噢,问得好!不瞒你说,我五十了。” “你能把真相瞒得住吗?” “什么啊?你这个酒鬼!” “什么!我还借给你五块钱呢。”北山刚说完,便回过头去看着刚才他一直无视的豹一,问,“你借给这家伙多少钱?” 豹一听着他们这些无厘头的问答,心里生气,没有回答。土门就替他回答。 “三块。”土门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说着,将豹一介绍给了北山。“这是毛利君,新鲜出炉的新闻记者。——这位是小丑舞女剧团的大剧作家北山老爷子。” 豹一点头说了句“请多关照”,北山瞬间便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用一种陈腐的方式郑重其事地与豹一打招呼:“哎呀呀,幸会,幸会……” 不久,三个人走出了咖啡馆,朝歌舞伎剧场的方向走去。不知是不是因为下雪的缘故,原本在暗红色灯光照耀下的丑陋的千日前大街,今天也沉浸在一种湿润朦胧的光亮中,人影稀疏。豹一跟在土门和北山的后面,觉得落在脸上的雪花很冷。 第二章 多鹤子 一 《东洋新报》的总编今天一反常态,心情非常不好。 据说他家有十个孩子,今年五十六岁的他又让妻子生了一对双胞胎。他的尊容就像春团治(说)的第二代传人一样,长着比目鱼似的大腮帮子,与滑稽的大阪话十分相称。他很少叱责报社的员工。比如,即便打字员在工作上出现重大的失误,他也只是开玩笑似的说一下。“下次别犯这样的错误了。不管怎么说,我是向着你的,想骂你也骂不出口呢。”很难想象这个人在不高兴时会是什么样子。 今天,一开始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总编的心情不好。大家隔着玻璃门,可以看到他一边噘着嘴不停地嘟囔着,一边在总编室里走来走去。但是,大家却不知道他这是在拼命地压制自己心头的怒火,不让怒火爆发出来。有的冒失鬼甚至以为总编正在练习吹口哨。 稍后,副总编和社会部部长被同时叫到总编室。然后,当看到他们出来时的表情,大家才发现情况有些不对。两人出来时均脸色苍白。 “怎么了?”有些爱说话的家伙问道。但是两人都没有回答。作为报社的领导,他们怎么好意思对部下说自己刚被总编这样训斥过呢:“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糊里糊涂地不着调。要是这样的话,干脆别干了。”此时,两人都恨恨地咬着嘴唇,在心里嘀咕着:“土门这个混蛋!” 实际上,那天大阪的报纸都在大肆报道的一件事,唯独《东洋新报》没有报道。报道的内容是电影女星村口多鹤子在奥林匹亚夜总会当了圆桌女郎。若是现在的话,这种绯闻一般根本不会被当一回事儿,或者只是小心翼翼地写一则短小的新闻报道一下。但是,当时这种事情却会被各种报纸当成头条新闻进行大肆炒作。这么说有点儿奇怪,但是当时的确可以说是夜总会文化盛行的时代。而且,据说村口多鹤子和导演之间的恋爱结果不妙,已经导致有人触犯了刑法。正如新闻标题所说,她是一个“问题美貌女星”。“奥林匹亚”的大掌柜仅仅是在利用她的名气。有的报道称仅圆桌服务的报酬,一晚就要好几百元。这也并不一定完全是夸张,因为她曾经那么有名。但是,为什么只有《东洋新报》没有对这件事进行报道呢?《东洋新报》一直以来都以刊登这种新闻为卖点,而且“奥林匹亚”又是该报重要的广告赞助商。发行部也曾特意过来嘱咐“请务必多多关照”。 总编之所以不高兴,也不无道理。但是,《东洋新报》绝非故意不报道这个头条新闻。社会部部长曾安排了一个有能力的记者前往“奥林匹亚”。社会部部长没有任何失误。于是,他将这件事告诉了总编。总编问:“你派谁去的?” “土门。” “让土门君来找我。” 但是,土门现在还没有来上班。实际上,土门昨天倒是与摄影队一起去了“奥林匹亚”,但是由于“奥林匹亚”的大掌柜为报社的记者们摆了一桌盛大的宴席,要管记者们一个酒足饭饱。当时本来不是喝酒的时候,可土门偏偏打电话叫了小丑舞女剧团的北山过去,两人喝起来没完,将最重要的采访抛到了九霄云外,一直喝到烂醉如泥。今天也因为宿醉没来上班。因为土门不在,总编只好把火撒在副总编和社会部部长两个人的身上。即使不是这样,总编也不会叱责土门。这并非因为土门是一个即便挨骂也不会打起精神的人,而是因为他觉得土门是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记者,但最后自己却没有让他当上部长,从感情上不忍心责备他。而且,出现这么大的问题,还是应该将责任转嫁给副主编或者部长更合适。这对两人来说可真是飞来横祸。尤其是当总编用他那滑稽的大阪腔说出“干脆别当新闻记者了”这句话的时候,虽说只是玩笑,却发挥了意外的效果。他们气势汹汹地等着土门来上班。幸亏土门今天没来。 总编发了一通火之后,开始思考善后之策。从发行部前来提出抗议这件事来看,确实得为“奥林匹亚”刊登一个报道。可是,现在发也为时已晚。总之,就算要报道也得采取和其他报纸完全不同的做法。每家报纸都采访了在“奥林匹亚”工作的她,但是若自家的报纸也那么做,只不过是吃别人的剩饭。所以,总编决定对成为“奥林匹亚”头牌女郎之后的多鹤子进行一番“跟踪调查”。那么,让谁去负责这项工作呢?总编隔着门玻璃看着编辑室里面,开始物色合适的人选。 有的人正伏案写着《晚报》用的新闻稿,有的人正在打电话,有的人正在看报纸的合订本。没活干的人围在火炉边闲谈。总编挨个将他们看了一遍,没有发现一个合适的人选。突然,他看到形单影只地站在一边的豹一。他的身姿僵硬紧张,又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因此不管他愿不愿意,都吸引了总编的注意。他英俊的外貌中也有一种吸引人的东西。 “他是谁来着?” 健忘的总编一时间没有想起他是谁。 豹一入职已经有半个月了,但是由于他只是一个实习记者,从来没有承担过什么像样的工作,只是每天像行尸走肉一样到报社上班,无所事事。所以,总编也一不小心就忘记了豹一的存在。但是,现在看来,豹一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跟其他人不同,豹一一个人远远地站在人群外,眼睛中闪烁着敏锐的目光。他的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朝气。 其实,由于在报社从来没有承担过一件像样的工作,除了土门偶尔会找他借钱外,没有一个人会看自己一眼,豹一正对报社的工作感到厌倦,并感受到一种屈辱。他切身体会到新入员工的悲惨境遇,并夸张地感觉到每个人扫过自己的视线中都带着鄙夷。所以,豹一在报社里表现出的态度也十分不自然,显得与其他人格格不入。他经常一边为自己鼓劲儿,一边站在角落里目光敏锐地东瞧西望。豹一跟大家保持距离,还有一个原因是报社里的桌子不够用,豹一没有坐的地方。 不管怎么说,总编第一次注意到了豹一,好不容易才想起他的名字。 “啊,是他啊?”总编突然想起豹一就是那个新进的实习记者时,不知为什么心中产生了一种满足感。他还记得豹一当时的入职考试成绩非常好。仔细一看还是一个美少年。“用一下他吧。”因为他是个美少年,所以比较适合跟踪夜总会的女郎。总编突然想到的这种想法虽然十分浅薄,但是人们在用人的时候,往往会觉得这种浅薄的公式化做法最为可靠。 报社里的勤杂工将豹一叫到了总编室。 “你现在有空吗?” 总编吩咐工作的时候总是会说这句话。也就是说,他在用人方面非常讲究技巧。但是,这句话却让豹一感到有些不高兴。自从进入报社工作以来,绝对没有一天不是没有空的。 “啊,有倒是有……” “那你能帮我做点儿事吗?”总编向豹一说明了一下需要他做的工作,然后叮嘱道,“这是一个重要任务,要好好干啊。” 这种时候,不管是多么微小的工作也必然会让豹一打起精神来。所以,当听总编说是“重要任务”的时候,豹一简直高兴得不知道东西南北了。 “我马上去调查。”豹一用了十分符合记者身份的“调查”这个词。他也对自己能说出这个词感到很满意。 “马上去?可夜总会不到晚上是不开门的哦。” 豹一听总编这么说,感觉一下子被人泼了冷水,慌忙说:“啊,那就晚上……”说出这句话,连他自己也觉得无趣。越发紧张的豹一又说了一句奇怪的话:“稿子也是我写吗?” 当然,豹一原本没打算问这种明摆着的问题。或者说,他只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干劲,告诉总编自己能写出优秀的稿件,才故意这么说的而已。但是,总编听了,却觉得他的意思是:“尽量让别人写吧,我还没有自信能写出好稿子……”总编有些失望,但是不管怎么说,还是对他说:“需要用钱吧?”然后给他写了一张现金支取单。 豹一拿着那张单子,到楼下的会计处取了钱,然后又回到二楼的编辑室,取下挂在墙上的风衣穿在身上,走了出去。总编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更加失望了。豹一的那件风衣是母亲用七拼八凑借来的钱给他买的,不是量身定做的而是现成的服装,也就是日本桥的西装店门前挂着的那种非定制的现成货。大概是尺寸不对,衣服的下摆特别长。豹一穿着那件风衣,衣服的下摆拖着地,走路的姿势显得紧张又僵硬。他的背影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宝塚少女歌剧中的男性人物(然),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新闻记者。 可笑的是,豹一并不知道总编对自己的失望,他还沉浸在被总编安排工作的喜悦当中,兴冲冲地朝着淀屋桥的方向走去。他想到刚才在总编面前说了蠢话,便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重要任务”完成。豹一的心情完全无法平静下来。到了淀屋桥,他仍然无法停下脚步,一口气来到了肥后桥。 在十字路口等绿灯的时候,豹一突然想到应该去买一些报纸,先读一下有关村口多鹤子的报道,他就在朝日大楼前买全了各种报纸,然后在大楼的水果店里开始从头读了起来。 不谙世事的豹一可以说对村口多鹤子这个人一无所知,就连她的名字也是刚刚听总编说了之后才知道的。他完全不知道报纸新闻标题中的那些“罪恶的女星”或“叹息的女星”之类的字样是什么意思。可是,报道中也没有写多鹤子的详细情况。因为各类报刊过去的大肆炒作和报道中,在作者们看来,读者即便不是电影迷,也都知道有关她的那些事情,现在已经没有必要重复解释“罪恶的女星”的意思。 豹一将买来的报纸读了一遍,最后还是无从知道村口多鹤子的“罪恶”和“叹息”是怎么回事儿。“什么罪恶嘛。”豹一轻率地小声说了一句。从报纸上刊登的村口多鹤子的照片中,完全看不出什么“罪恶”或“叹息”。在旁边标有“在接受记者采访”或者“游走在圆桌之中”之类字样的照片中,村口多鹤子的脸上都浮现着堪称妖艳的笑容,甚至让人感觉可以从那些照片中听到她的笑声。晚礼服的胸口处的那朵花,让她的笑容看起来更加美丽。豹一无法理解报纸上为什么会把她写成“罪恶的女星”或“叹息的女星”。 “胸口干吗要戴朵花啊?”说实话,豹一看了那些照片后很生气。摄影师在拍照的时候硬要被拍摄者摆出一副笑容,这也是容易理解的,但是豹一却没有想那么多。他十分鲁莽地因为一朵花而夸张地生起气来。可是,他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呢?原本他这人就有着强烈的虚荣心,竟然会为了一朵花而生气,实在有些不合逻辑。不,大概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看到那些声名显赫或社会地位高而且总爱炫耀其身份的人,豹一才总爱故意找碴儿。如果将他的这种行为一概归纳为“受正义感的驱使”,那未免有些过于轻率。或许应该说是他的焦躁情绪让他任凭自己的好恶行事,而从不讲道理。要说起来,他生来就不具备一种洒脱的精神。首先,他看到报刊媒体对这个无聊(他这么认为)的女人进行大肆报道和炒作,便忘记了自己的记者身份,很不高兴。然后,他又想起自己也是一个新闻记者,不得不去做同类的事情,便感到愈发痛苦。“我的职责就是要去做这些事情吗?”接着,他顺便还在心里想道:“要是我的话,会写得更巧妙一些。”另外,追加解释一下,他之所以对那个与自己无冤无仇的村口多鹤子提不起劲来,也是因为他今天晚上不得不去见她。 不论从豹一的年龄来说,还是从他的性格来说,他都不擅长和任何女性交往。尤其是这个看起来十分傲慢(而且还很漂亮)的村口多鹤子,更让他感到不自在,以至于几乎一想到对方他就浑身颤抖。“这个女人肯定会瞧不起我吧?”可悲的是,还没见到多鹤子本人,豹一就胆怯了起来。他开始生自己的气。“有什么好怕的!”豹一猛地站起身来。“勇敢地去见她!什么嘛,这种女人!” 他就像一个要出门打架的男人一样,气势汹汹地从水果店里冲了出去。但是,他还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见到村口多鹤子。 二 奥林匹亚夜总会的经理佐古五郎从昨天开始便一直穿着夸张的燕尾服,像老鼠一样忙里忙外,这都是为了村口多鹤子。大家将他称为这个夜总会的“大掌柜”,其实他实际做的事情相当于宣传部长之类的工作。他原本是个修理电器的,因为经常到“奥林匹亚”修理电器,两三年前才被“奥林匹亚”聘为电工,但现在已经高升,可以满不在乎地自称“大掌柜”了。不过了解他底细的同行都说此人不过是个老鼠一样的人罢了。 实际上,他也许的确是一个有才华的人。就完全没有学识修养这一点上来说,他作为一个宣传部长是非常合适的。那种内敛的人想都不会想到的恶俗的宣传手法,只有从电工一点点做起来的他才能做得出来。比如,聘请村口多鹤子便是如此。将名人聘请到夜总会工作,作为一种宣传手段已然成为一种常见的做法,但是聘请村口多鹤子这件事,依然让其他的同行们大跌眼镜。对于他的厚脸皮,大家纷纷感觉甘拜下风,心想:不愧是佐古。 将村口多鹤子作为一个问题女性进行大肆宣传,必然会取得良好的效果。这种宣传所具有的广告价值,大家也并非完全没意识到,但是正因为如此,就更让人感到难以下手。但是佐古这个家伙竟然做到了,大家也就只有扼腕叹息的份儿了。若仅仅是考虑一天的报酬几百块这种钱的问题,大家也不会犹豫不决。但是,村口多鹤子可是一个犯了大罪的女人啊。她不仅吃了官司,而且不得不为此退出演艺界。她与导演之间的丑陋关系,已经悄悄做了了结。人们对于这个丑闻,依然记忆犹新。虽然她最终无罪释放,但以常情推度,在接下来一段时间至少应该少露面才好。实际上,即便是那种机敏的电影公司也想稍等一阵子再请她复出。因此,那些做事周到的同行实在不敢现在就把村口多鹤子请出来。但是,佐古却肆无忌惮地做到了。因此,难怪同行都对他恨得咬牙切齿,觉得他实在太厚颜无耻。 他之所以能够做成这件事,不仅仅是因为脸皮厚,还在于他的执着以及缜密的考虑。若非如此,村口多鹤子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点头同意到他这里来工作的。即便没有发生过那个事件,大家也难以想象村口多鹤子会是一个到夜总会做陪酒女郎的女人。虽说演艺水平不算高超,但是村口多鹤子一直都被认为是一个有文化修养的女星,被称为知性女演员。正因如此,她才格外受到欢迎,出事后也就倍加受到媒体的关注,被大肆炒作。事件之后,她还写了一首诗抒发感情。因此,当陪酒女郎这事,绝对不可能是她主动提出来的。很明显,这件事是佐古先提出来的。当然,起初她拒绝了佐古的请求。听到佐古表明来意后,她使劲瞪着佐古,眼神中带着怨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要是有着正常思维的人,都会就此放弃而不再纠缠。但是,佐古正巧缺乏这种正常的思维。 “这也是为了让你继续受欢迎啊。而且,您如果现在抽身,以后就再也不可能复出,继续当演员了。没有必要一辈子总待在家里啊。有件事我只对您说,您可千万别对外人讲。其实我们夜总会的老板正打算收购某某影业公司,到时您就是那个公司的头牌女演员。老板说是要拍文艺电影,因此一定要请您来演才行。总之,您就把来我们这里当成参加某某影业公司的影迷见面会好了。” 佐古前后分四五次一点点向她讲了这些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让她对回归电影界重新燃起希望,真可以说是用心良苦。佐古为了说服她不择手段。她的老母亲莫名其妙地被请到白滨温泉享乐了一番。家里的女佣也收到从商场里直接送过来的与她身份极不相称的商品。村口多鹤子和母亲、女佣三人一起生活,虽然最近已经十分节约,但是生活费依然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曾经的著名女星的生活之窘迫实在让人伤感。但是,连续两个月,“奥林匹亚”的会计每个月都会硬把一笔生活费塞给她。其数额是由女佣估算的,不多也不少,正巧是她每个月的生活费用,非常准确。 见对方将事情做到这个份儿上,她已经无法拒绝。当然,她也曾经歇斯底里地拒绝收受这些钱,说自己既没有要求,又没有任何理由收这些钱。但是每次对方都说着“哎呀,收下吧,收下吧”,硬把这些钱塞给她,她很生气。若佐古是一个有文化修养的人,却让人做这种事,她内在的修养或许会让她排斥他的这种做法。可是,做出这种事的人是佐古这样的人,她也就并没一直为此感到脸红。大概女人在这种卑俗的人面前,就会像在外国人面前一样,稍微忘掉一些羞耻之心吧。反正不管怎样,她开始逐渐习惯了佐古的做法,不再那么生气了。或者可以说,她开始一边鄙视佐古,一边又微笑着听从他的劝说了。佐古终于成功了。 长达两个月的游说终于有了回报,就连佐古本人也感到非常高兴。算是为了庆祝自己的成功,在多鹤子终于要出现在“奥林匹亚”的那个晚上,也就是昨天晚上,他穿上了燕尾服。而且,他竟然还在自己的胸口别了一朵和多鹤子一样的红玫瑰。但是,没有人觉得他的样子很傻。不,或者说甚至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美丽的村口多鹤子吸引了。有的人在感叹之余,异常兴奋,根本没有心情去注意佐古打扮成什么样子。 整个策划非常成功。就连起初一直抱怨佐古为了请到多鹤子用了太多机密费的老板,看到美若天仙的村口多鹤子穿着一件纯白的晚礼服,拖着轻盈的裙摆,走进夜总会时,也一下子忘了赚钱盈利。不,即便他想起当初花的那些钱,在看到她吸引客人的盛况后,也应该没有什么怨言了。 “你给我找来一个好姑娘啊。”老板只对佐古说了一句表示感谢的话。 但是,这一句话让佐古感到心头咯噔了一下子。老板目不转睛地盯着多鹤子的胸部和腰部,仿佛恨不得透过衣服看到多鹤子的身体。“被盯上了。”意识到这种情况后,佐古完全不知所措了。 实际上,佐古之所以如此卖力地将村口多鹤子招聘到“奥林匹亚”,并非完全没有私心。他当电工的时候,工作服的布兜里便经常放着村口多鹤子的明星照。但是,起初他并非只迷恋村口多鹤子一个人。只要是长得漂亮的女演员,他都喜欢。当然,可能也不仅限于女演员。他只是偶然捡到了一张她的明星照而已。但是,由于经常把多鹤子的明星照从布兜里拿出来,深情地看来看去,他开始觉得她确实很漂亮,随之魂牵梦萦地迷上了她。在有声电影中听到了她的声音之后,便对她更加着迷了。她那好像是勉强发出的沙哑声音,含着一腔幽怨,体现出一个成熟知识女性的深厚底蕴,刺激了佐古的好奇心。 为了请到她,他倾注了很大的热情,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因此难怪当从老板的眼神中看到他对她的野心时,他会感到不知所措。想到自己的一切努力最终都将变成为了满足老板的好奇心而做的,佐古失望极了。 虽然营业额是平常的三倍,夜总会在收益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是佐古昨天晚上却一直郁郁寡欢。赚的钱又没有我的份儿。佐古想到这些收益都进了老板的腰包,就觉得自己很傻。而且,村口多鹤子还将成为老板的女人。想到这个,他心中愈发愤恨难平。 别人不知怎样,佐古唯独在老板面前抬不起头来,根本没有勇气与之抗争。可怜的佐古昨晚因无法排解的嫉妒痛苦了一个晚上,甚至失了眠。但是,今天晚上的佐古和昨天多少有些不同。他心里多少生出了一点儿与老板抗争的决心,或者说是一种反抗老板的隐秘斗志。今天他到店里看到多鹤子的那一瞬间,他的这种反抗心一下子膨胀起来。 “管他妈的老板不老板的。要想开除我你就尽管开吧。即便把我从这里赶走,凭我在陪酒行业的人脉也还能找到工作。而且,如果我拥有了那个女人,光靠她我也能生活得下去。”佐古想到这里,双脚自然而然地朝着多鹤子所在的客席走去。 “欢迎光临。” 佐古首先跟客人打过招呼,然后松开正在搓着的手,拍了一下多鹤子的肩膀。“过来一下。”把她叫到柱子后面。 “……”多鹤子一脸严肃地走了过来。浓烈的香水味让佐古鼻孔里的鼻毛颤抖。完全兴奋起来的佐古忘我地靠近多鹤子的身体,脸贴在她的耳边,气息喷到她的脸上,甚至让她感到痒得难受。 “有件事我得嘱咐你。我一直不放心。我说啊,你得警惕老头子。我这是为了你好。一定要注意。” “谢谢!”多鹤子轻盈地转身,回到客人的座位上。 多鹤子一时之间并没有理解佐古所说的“老头子”是谁。但是,她也不想知道。应该警惕的不仅仅是“老头子”。所有的男人都应该警惕——昨天晚上的经历让她深刻感受到了这一点,甚至她对那些男人感到腻烦。也可以说特意将她叫到一边好心提醒她的佐古也是应该警惕的其中一人。多鹤子觉得佐古对自己说这些,不过是他的职责之一,因此她强抑内心的悲伤,只是工作性地听他说了一下而已。 但是,佐古却因为多鹤子的一句“谢谢”而兴奋不已。“她谢我了!她依赖我这个‘大掌柜’。”他这样想着,脸上浮现出笑容。即便像佐古这样谨慎的人,迷恋上女人之后也失了分寸。“走着瞧!”佐古在心中悄悄地对老板吐了一下舌头。正在这时,一个服务生走了过来,告诉他有新闻记者来访。 “新闻记者?”佐古皱起了眉头。 他昨天就给新闻记者们发送了邀请函,并大摆筵席招待了他们。正因如此,今天各家报纸的早报都将村口多鹤子的新闻作为头条刊登了出来,且附上了照片。佐古觉得已经达到了预期的宣传效果,高兴倒是高兴,但是现在的佐古却有些想把多鹤子藏在一个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他害怕别人再拿多鹤子进行炒作。现在所有来找多鹤子的客人都是自己的情敌。他不再需要新闻记者了。 佐古咬着牙问服务生说:“哪家报社的记者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了一下服务生拿过来的名片,上面写着:“《东洋新报》记者,毛利豹一。” 毛利豹一这个名字,他没有一点儿印象。但是,看到《东洋新报》这四个字,他倒想起来了些什么。今天早晨,他为了读有关多鹤子的报道,一字不落地将大阪的所有报纸都看了一遍。只有一家报纸没有报道多鹤子的事情。当他知道那家报纸就是“奥林匹亚”每周都提供广告费的《东洋新报》时,由于当时他还对多鹤子的宣传抱有热情,因此感到十分愤慨,马上给《东洋新报》的广告部打了电话,表示抗议。 当时的怒气现在依然残留在佐古的心中。他手中握紧名片,往入口处跑去。服务生紧追其后,指着合作商和工作人员出入的后门,说:“在这边。” 三 豹一特意在快要闭店的夜里十一点过后,拖着长长的风衣,将两手插进口袋里,出现在“奥林匹亚”的门前。 里面传来爵士乐的声音,就像是要将畏畏缩缩的豹一推开似的,在道顿堀冷冰冰的柏油地面上回荡。不知为何,豹一犹豫了几次之后,离开那个站着很多男女服务员的正门,跑到了后门。后门那边的墙上贴着写有“招聘男服务生”“勤杂工出入口”“招聘淑女”等字样的纸片,在寒风中摇曳。 那里有一个男服务生,看到豹一进门,就紧紧地盯着他,问道:“你有什么事?”他大概是看到豹一很年轻,以为他是来应聘男服务生的。像豹一这样脸色稍显苍白、五官匀称的青年是男服务生的最合适人选。 “我是新闻记者……”豹一一下子慌神了,原本应该说,“在下是报社的……”,却说了那种傻话。 “有名片吗?” 原来土门所说的“新闻记者首先要做一张名片”是这么回事啊。豹一老老实实地将自己做好的一张很小的名片递了过去。男服务生看了一眼,说道: “啊,这样啊?现在我就叫负责人过来,请您稍等……请坐!” 名片的作用立竿见影。男服务生突然改用敬语,给豹一搬了一把椅子,然后推开一扇外面有人群聚集的阴森森的房门。男服务生开门的那一瞬间,夜总会富丽堂皇的内部构造突然映入豹一的眼帘,他一下子紧张起来。 等了一会儿,一个在燕尾服的胸口部位别着一朵玫瑰花、长相猥琐的男子出现在豹一面前。 “我是佐古。”话音刚落,他便怒吼道,“你是《东洋新报》社的?” “嗯。”豹一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对方的表情,一边回答。 “你们太不像话了。”不知是否因为看出豹一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刚出道的新闻记者,便有意欺负他,佐古一开始便摆出了一副要吵架的架势,“为什么不给我们的新闻做报道?别家都写了。你们真是不像话。只有你们家没有写。你们到底打算怎样啊?” 豹一生气了。“所以,我不是特意跑过来了吗?”豹一用语气故意强调了“特意”两个字,这样说道。他的语气中有一种与外貌不符的锋芒,因此佐古实在没能将“今天来为时已晚”这句话说出口来。 “一个刚出道的小记者还这么威风,这样的人可能反而难对付。”佐古突然觉得如果不小心惹怒了对方,恐怕接下来会很恐怖,“像这种初生的牛犊,不顾前不顾后的,又不想捞钱,因此可能乱写一些花边新闻。” 佐古的脸上突然浮现出笑容。 “欢迎欢迎,里面请!”佐古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态度变得异常缓和,说着将豹一带到了门内。 耀眼的交际场出现在眼前,刺眼的强烈光线在爵士乐的喧噪声中红蓝交错变换。豹一激动起来,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被佐古带到窗边的一张朝向道顿堀的桌子旁。 “请坐!”佐古伸手指着沙发。 豹一故意摆着架子,突然一屁股坐了下去。由于沙发里有弹簧,他差点儿被弹得跌倒在地。之前一直故作冷静,刚才的样子肯定很难看。豹一突然觉得佐古的眼睛中泛起了笑意。 佐古等豹一在沙发里坐稳之后,说了一句“请慢用……”,丢下骨碌碌地转着眼珠子、不知所措的豹一,转身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服务生走了过来,在桌子上放了一个像牙签盒一样的小玻璃杯,倒上洋酒,然后离开了。若是啤酒瓶或者大玻璃杯还好,但是在那么大的一张桌子上放那么小一个玻璃杯,这场景显得有些煞风景。豹一紧紧地盯着眼前的这幅景象,开始觉得不好意思。为了掩饰自己的害羞,他拿起那个杯子,把里面的液体咕咚一口喝了下去。 “啊!”原来是杜松子酒。豹一顿时觉得舌头、喉咙甚至眼球都要燃烧起来了。他惊讶地低下头去,偷偷地把酒吐在地上。正在这时,衣服摩擦的声音传进豹一的耳朵里,一股温暖的女人气息隐约可闻。豹一抬起头来,看见一个穿着白色晚礼服的女人优雅地站在桌子旁边。“是村口多鹤子。”直觉告诉豹一。 “哎呀,让您久等了。这位是村口女士。——这位是报社的……”站在女人旁边的佐古熟练地一边打着手势,一边这样介绍着。 “请多关照。”村口多鹤子的脸孔就像面具一样始终带着笑容,用一种沙哑却有力的声音跟豹一打了招呼。 “啊。”豹一只是暧昧地发出一种小得可怜的声音,连他自己都觉得很不自然。他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而且,他还觉得自己刚才吐酒的丑态一定被对方看到了,脸变得通红,连视线都变得模糊了。 “失礼!”多鹤子说完,在豹一对面坐了下来,脸上浮现出僵硬的假笑,明显是在催促豹一赶紧提问。 “得赶紧说点什么了!”豹一拿起桌子上的那个空酒杯,神经质地摆弄起来。 佐古看到他的样子,误以为豹一在催促自己倒酒,便转身离开去拿酒了。豹一和多鹤子留在那里,只是面对面地干坐着,谁也不说话。旋转交错的红蓝光线照亮了多鹤子敞开的衣领下的白皙胸脯。豹一不敢正视多鹤子的脸,眼睛自然而然地盯住了她的胸部。但是,这时他看到被灯光染红的胸部的静脉血管突然微微颤动起来。然后,多鹤子突然摘掉微笑的假面,皱起了眉头。豹一一直沉默不语,多鹤子也开始变得焦躁起来。但是,豹一仍旧没有开口说话。他完全不知道应该怎样提问才好。或者不如说他是在胆怯害怕。 多鹤子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她甚至觉得豹一与其这样不声不响,还不如提出一些无礼的问题。多鹤子突然扭头朝窗外看去。“奥林匹亚”的霓虹灯的灯影在道顿堀河昏暗的流水中扭曲,不停地闪烁,呈现出一幅萧瑟凄冷的景象。“我为什么会答应到这里来工作呢?”她开始后悔了。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她都一直想哭。若非对自身魅力有着充分的自信而且有着害怕失去人气的想法,自己怎么会如此可怜地在这里强装笑脸呢?她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糊里糊涂地被佐古的甜言蜜语欺骗了。她的文化修养让她对自己在这个“绅士的交际场”中表现出来的样子进行了严厉的批判。要是老师看到自己现在像蝴蝶一样在客人中间飞来飞去,不知会作何感想?她虽然中途退了学,但也曾是广岛县某女校的学生,当时有一个非常喜欢她的老师,是紫杉派(的)的诗人。以前她曾经在电影杂志的明信片问卷调查中称自己喜欢读安德烈·纪德(的)的书。 她很想站起来离开。但是,豹一那张长着像少女一样长睫毛的漂亮脸蛋吸引她留了下来。想到他那身肥肥大大的风衣下面掩盖着一个还未成年的纤细身体,她就无法真正生起气来。她看到他连汗毛都变成了红色,努力地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样子,突然觉得好笑起来。 “您是哪家报社的?”多鹤子向他表达了相当大的善意。 这时,豹一正为了摆脱这种无法开口说话的可悲状态煞费苦心,好不容易唤起自己白天读报时对她产生的愤怒。“你都不敢跟这个女人说话,真应该被人鄙视!这种女人算什么啊……见了本人才知道,不就是个半老徐娘么?”他在心中暗暗酝酿着准备跟多鹤子吵一架,眼睛里散发出光芒。所以,当他听到多鹤子先开口说话的时候,爱较真儿的豹一觉得被人抢了先,越发感到屈辱。在这种情况下,豹一不可能和颜悦色地回答多鹤子的问题。 幸运的是,这时佐古拿着洋酒瓶出现了。豹一压制住内心的痛苦,没有说出心中的那些失礼的话。 “怎么啦?《东洋新报》的记者先生,采访过了么?” 豹一听到佐古称自己为“《东洋新报》的记者先生”,便觉得没有必要再回答多鹤子的问题,松了一口气,不假思索地说:“嗯,采访过了。” 多鹤子听了他的话很吃惊,她的表情似乎在说:“你这个骗子!”豹一看见她的那种表情,心中十分痛苦。 “那么,就一醉方休吧。来,喝一杯!这瓶酒是我私藏的洋酒,谁都没碰过这个瓶子。请您好好品尝一下。” 佐古摆出一副邀功的样子,意思是说自己没找服务生,这瓶酒是自己亲自拿过来的。他一边给豹一倒酒,一边给多鹤子递了个眼色。多鹤子会意,站起身来。 “请慢用。”多鹤子转身离去。豹一一下子慌了,忘了说客套话,只是“啊”地发出一声莫名其妙的喊声,目送多鹤子的背影远去。 “快喝吧。”佐古催豹一喝酒。豹一闭上眼睛,咬着牙一口气将杯子里的酒喝光,然后将玻璃杯递给佐古。 “厉害!厉害!要兑点儿水吗?” “不用。”豹一其实想要兑点儿水,但是听对方这么说,天生争强好胜的他反而这么回答。 这杜松子酒好像质量很差,很快就上了头。豹一想赶紧趁着现在还没露出醉酒的丑态离开,便鞠了一下躬,以相对比较像新闻记者的方式说了段“百忙之中……”式的套话,然后便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奥林匹亚”。 走出去之后,寒风飕飕地刮了过来。豹一冻得缩了一下肩膀,突然感到一阵眩晕。道顿堀的灯光突然变白,模糊起来,涌入视线当中。然后这种模糊的白光似乎变得越来越远,他的大脑中急速闪过一片红色。 豹一挣扎着从食伤胡同的狭巷中穿过,一口气来到法善寺的院子中。豹一看到一张长凳孤零零地放在冰冷的石板上。他有气无力地走到凳子上,瘫坐在那里,突然想要呕吐。感觉肚子里有什么东西不住地往上涌,豹一忍不住,哗哗地吐了出来。石板地面上的呕吐物上发出细微的白气,豹一看着白气,突然想起自己今天晚上的工作还没有完成。在他附近的半空中,印着金刀比罗天王的灯笼在寒风中静静地摇摆着。 四 深夜一点过后,有些性急的捡破烂的人,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推着手推车出现在道顿堀大街的柏油路面上。几乎与此同时,不知从哪里开来很多汽车,就像来参加深夜的葬礼,排成一排。夜总会的灯光一片片地熄灭,不久,黑暗便匆匆忙忙地填满了周围。柏油路突然变成冰冷的白色,清晰起来。昏暗当中的最后一点亮光——“奥林匹亚”的灯光也逐渐熄灭,披着披肩的女招待从昏暗的前门陆续走了出来,在寒冷中缩着肩膀。一个穿着毛皮大衣的窈窕女子身姿轻盈地飞了出来,跑向五六辆车中最前面的那辆。 车门打开了。 “快请上来。”说话的人是佐古。他戴着一顶扣在后脑勺上的礼帽。 “我送您吧。”那个女人听到他的话,从台阶上走了下来。 “哎呀,那好么?”原来女人是村口多鹤子。 “快,快,让我送您一程吧。”佐古这样说完,突然将自己的脸贴在多鹤子的耳边,别有用意地小声说道:“再不上来,老头子就来了。” 多鹤子听了他的话,在他的推搡下,匆忙钻进车里。佐古跟在后面,半弯着腰关上门,对司机说:“到帝塚山……”他这么说,多半是说给多鹤子听的。多鹤子听到佐古说的目的地是那里,似乎放下心来,安心地坐进沙发车座里。等汽车开动之后,她习惯性地拿出化妆盒照了一下镜子。眼角出现了皱纹,这是因为熬夜到深夜的缘故。“今天的工作终于结束了。”多鹤子在心里对自己说。 但是,还有两个人的工作仍没有结束。一个是佐古,另一个是豹一。 豹一在寒风中神情沮丧地等着多鹤子从“奥林匹亚”里出来。因为与许多等着女招待回家的男人站在一起,他开始生起气来。“这算什么工作啊。”但是,当多鹤子终于出来的时候,豹一还是不由得紧张起来。他躲在最后面的一辆车后面,尽量不让多鹤子看到自己。当然,多鹤子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匆匆忙忙地上了最前面的那辆车。豹一慌忙说了一句“给我跟着那个女人的车”,等不及司机答复便上了车。风衣长长的下摆很碍事。他上车时打了个踉跄,差点儿摔倒,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多鹤子坐的那辆车。 “快追啊!”见多鹤子的车开了起来,豹一慌了神。 “要去哪儿啊?” “要让我说多少次啊?跟着那辆车,那个女人的车。”豹一以这家伙耳背为由安慰自己,强压住内心的愤怒,“快点!” “你再怎么着急,前面有车我也出不去啊。” “往后退一下不就行了。”豹一终于发火了。 “往后走的话,就是去二井户了。要不您就去高津宫?” 要是在这里跟他吵起来,就跟不上多鹤子的车了。豹一服了软,说道:“求你了,赶紧跟上去吧。”这个“求”字终于发挥了作用,司机灵巧地将车从其他几辆车之间开了出去。 “我给你钱,多少都行!”真应该早点儿说这句话。汽车突然加快了速度,然后一点点地缩短了与前面那辆车的距离。豹一松了一口气,但依然向前弯着腰,连屁股都没敢坐稳。 多鹤子的车沿着道顿堀大街一直开到御堂筋,然后拐了个弯,朝着难波的方向驶去。在拐弯的那一瞬间,多鹤子抬眼确认了一下汽车行驶的方向,然后马上又拿起化妆盒照镜子。总之,她这样做,便可以不用理会佐古。汽车沿着电车道朝着日本桥筋一条巷的方向行驶。 一会儿,汽车在日本桥筋一条巷的路口拐向霞町的方向。豹一的汽车也跟在后面。 当多鹤子乘坐的汽车从霞町沿着天王寺公园旁边的坡道向上行驶的时候,佐古说道:“好冷,好冷,窗子进风。”为了防止汽车上坡时身体向后仰,佐古原本向前朝驾驶台探着身子,这时突然一边说着“得把窗子关上!”,一边侧身装出关司机旁边车窗的样子。之所以说是装样子,是因为车窗原本就是关着的。在做这个动作的那一瞬间,佐古将一张五元纸币丢在司机的大腿上,小声对他说了句什么。 多鹤子心头一惊。就在这时,汽车来到阿倍野桥,原本应该往右拐才是去她家帝塚山的方向,但是汽车却突然向左拐了弯。她原本以为只是绕个道,但是没想到汽车径直朝天王寺的方向行驶起来。车轮转动的声音让多鹤子突然感到毛骨悚然,不由得喊了起来: “方向不对啊,司机先生!请掉头!” 但是,司机早已领会了佐古的意思,心想“这种事是常有的”,只是一脸苦笑,根本不理会多鹤子的命令。 “佐古先生!”多鹤子狠狠地瞪着佐古的脸,说:“请掉头!” “您这是什么话啊。我又不是司机。我想掉头也掉不了啊,又不是我开车。”他若无其事地这样说完,哈哈大笑起来,以此回应多鹤子的白眼。多鹤子差点儿大叫起来。但她不愧是曾经的人气女星,努力忍住内心的恐惧与愤怒,小心翼翼地盯着汽车前进的方向。 从阿倍野桥大概开了两百多米,汽车突然停了下来。司机迅速下车,走进了一家民房式的院子,那个院子的门口挂着一盏印着“清川”二字的门灯。多鹤子马上便明白了这里是做什么生意的。虽然这地方有些破旧,但是电影的布景中经常会出现几乎与这里一模一样的院子。 司机从里面走出来之前,佐古失去了平常的沉着冷静,以一种神经质的手势拿起烟卷,抽起烟来。他想到自己从当电工的时候便疯狂迷恋的这位美貌女星终于要成为自己的女人,便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忍不住颤抖起来。多鹤子打算趁佐古不注意时赶紧脱身,在脑海中回想着那些电影中经常出现的逃跑场面。 司机很快便出来了,给佐古递了一个眼色,打开了车门。佐古先下了车,一本正经地站在司机旁边,催促多鹤子下车。 情况显然不允许多鹤子始终矜持地坐在弹簧车座上一动不动。她默默地点了点头,将穿着巧克力色袜子的纤细的脚伸到车外。佐古浑身哆嗦了一下。多鹤子那张苍白的脸,在佐古的眼中仍旧非常漂亮。佐古甚至感觉自己正在做一件无法无天的大坏事。 这时,豹一乘坐的那辆汽车发出沉闷的刹车声,缓缓地开了过来,然后停下。 “啊,不行,不能停这儿。”豹一不由得叫了起来。但是,傻乎乎的司机一心只想着追上多鹤子的汽车,当豹一这样叫喊的时候,他已经自以为理所当然地踩了刹车。 “停在这个地方,坏事了。”豹一心想,这不是故意要告诉对方自己在尾随他们么?他慌忙扯起自己风衣的下摆,想要挡住自己的脸。但是多鹤子一眼便看到了他,“啊”地轻声发出一声惊叫。 “啊,这个人……”本来是来采访,却一句话都没有说。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让多鹤子记住他了。“那个新闻记者!”多鹤子马上想了起来,也没有时间去考虑豹一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便突然转身朝豹一的汽车跑了过去。 “可以上你的车吗?”还没等豹一回答,多鹤子便迅速钻进车里,坐到他的旁边。 她那柔软的细腰碰到了豹一的身体。豹一条件反射似的躲开了,这时一股强烈的女人香突然扑鼻而来。豹一越发不知所措,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 “喂,等等!等一下!”佐古大吃一惊,当他用粗俗的腔调说出这种台词一般的词句时,豹一的汽车已经载着多鹤子,在深夜的大街上奔驰起来。 豹一和多鹤子都没有让司机开车。司机只是随机应变而已。他通过豹一的表情,随随便便地认定豹一是多鹤子的情人。所以,即便两人没让他开车,他也已经“心领神会”。 五 “啊,请在这里停车。” 汽车开到一个精致的洋房跟前时,多鹤子让司机停下车。 “这里是我家……”多鹤子这样说着,从弹簧车座上起身,说:“多谢啦!” 向豹一致谢的时候,她突然想到:“对,让他去家里坐一下吧。” 她觉得即便是作为感谢,这样做也是有必要的。多鹤子告诉自己,不请这位特意送自己回家的人到家坐坐是十分失礼的。但是实际上,她之所以不想让豹一就这么直接回去,其实还有别的原因。她要拜托豹一不要将今晚的事情写出来登报。 “对不起,能到家里坐坐吗?虽然大半夜的,也没有什么可招待的……”多鹤子这样说道。 豹一做梦也没有想到对方会这样说,感觉非常意外,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啊,不用,我就此就告辞了。”他老老实实地回答。实际上,豹一和多鹤子坐一辆车来到这里的这一路,他都感到拘谨得很,浑身不自在。因此,他绝对不想到她家里再去体会那种令他窒息的感觉。虽然司机对豹一艳羡不已,但是这一路对于豹一来说却很漫长。汽车终于停了下来,豹一好不容易才松了一口气。要不是想着还得付给司机车钱,他半道就想逃走了。 但是,多鹤子理所当然似的先将车费迅速地递给了司机。豹一曾说过“我给你钱,多少都行”,司机原本是打算向豹一要钱的,但是看到多鹤子给自己的那些钱,便心满意足了。 “这个男的应该也给不了这么多。”司机觉得自己既然已经收了钱,如果再载着豹一跑一趟的话,自己就吃亏了。这个女人给的钱很多,以至于司机不好意思张口再要一次车费。而且,即便自己到时再要一次车费,这个男人也不会给。到了之后,他肯定会说:“刚才那个女人不是已经给过你钱了吗?”司机想到这些,不管豹一怎么说,他都不想再载他跑一趟了。 “车已经没油了。您要去哪儿啊?” “下寺町。” “和车库的方向相反,不行啊,请下车吧。”结果,豹一只好下了车。 引擎在深夜的空气中发出爆破声,汽车开始倒车,笨拙地转弯。 茫然呆立的豹一慌忙往后跳了一步。自然而然地,豹一便离多鹤子家的门口近了一步。 “请进吧!”多鹤子说。 豹一只好对多鹤子言听计从。他虽然很想回去,但是他知道深夜在这个地段的住宅区很难打到车,也只好放弃。“大半夜的……”刚才多鹤子应该也这样说过。但是,豹一马上给自己找到了借口接受邀请——抓住机会完成工作。在这种奇怪的场合想到自己的记者身份,从这一点上来看,豹一还不是一个称职的新闻记者。 里面的人好像听见了汽车的声音,知道多鹤子回来了,打开了门口的灯。 “我回来了。”多鹤子说。 “您回来啦。”里面传来一个女佣的声音。门开了。 “请您先……” 豹一听言,走进门口,见女佣人低着头。看到她放在一起垂下的双手,豹一心头咯噔了一下子。那双手红红的,有些地方看起来甚至像是渗透着血丝,让人看了感到心疼。豹一突然想起了母亲,心里难受。 多鹤子让女佣把豹一带到客厅,自己去了下面的日式房间。 “回来啦?”母亲在长火盆的前面弓着背,孤单地坐在那里。 “您还没睡啊。” “哦,正要睡呢……”母亲看上去有些慌张,“……被炉太热了,我想拿出来凉一下再睡呢……” 多鹤子看到母亲这样辩解,倒没有觉得可笑,只是感到心头一阵酸楚。昨天晚上母亲也没睡,一直等到多鹤子回来。想到母亲一动不动地坐在长火盆前,连哈欠都不打一个,一直等着自己回来,多鹤子便感到伤心。她本来反复叮嘱过母亲“别担心,我没事,您先睡”。但是,今天晚上她依然没睡,等着自己回来。而且,她还以被炉太热为借口,掩饰自己因为担心女儿而睡不着这个事实。母亲以前并不这样。以前因为拍电影的原因,经常很晚才回家,而且有时还会因为意料之外的彻夜拍摄,一个晚上不回家,也不用特意往家打电话,母亲总是能放心地睡下。 她当电影演员之前还当过舞蹈演员。刚当舞蹈演员的时候,有一次自己没打招呼便彻夜未归。当时她在一个女性朋友的出租房里跟朋友闲聊,不小心错过了末班车,便住在了她那里。半夜的时候,她接到一个从公用电话上打来的电话。是母亲打来的。当母亲知道了原委之后,终于放了心,但是即便如此,她当时好像依然十分慌张,甚至将装着原本打算用来给女儿买鞋子的钱的钱包落在了公用电话亭。一直以来,母亲只为自己担心过那一次。以后即便自己很晚回家,母亲也不再担心。因为她相信女儿。 但是,自从那个事件发生之后,她就开始整日担心女儿的安全。尤其是女儿开始到“奥林匹亚”工作后更是如此,比如昨天和今天。那个事件已经告一段落,母亲抚摸着女儿消瘦的肩膀,以为终于可以放心了。谁知没过多久,女儿便不得不再次出入男人出入的娱乐场。千万别再犯那种错啊。在听到多鹤子说“我回来了”之前,她一直不敢从长火盆边离开。 想到母亲这样为自己担心,多鹤子心里便痛苦不已。而且,多鹤子知道母亲为了不让自己知道这些,还在拼命掩饰她内心的担心,心里便更加难受了。 “真是的,您得早点儿睡啊。”但是,母亲并不起身,不安地观察着多鹤子的脸色。 母亲已经敏锐地注意到今天有一个男性客人到了家里,不由得竖起耳朵听楼上的动静。这也难怪。这两年来一直没有男性客人在大半夜的时候来过这个家里。两年前曾经有过。那人半夜突然来访,多鹤子将他介绍给了她。他低头致礼,一点儿也不拘谨,“啊啊”地点头。然而,他之所以如此落落大方而不拘谨,与其说是因为他觉得是自己将多鹤子培养成了一个人气女星,不如说是他仗着自己已经占有了多鹤子的身心。矢野以一种残酷的傲慢态度,对她说:“你生了一个好女儿啊。”那天晚上他留宿在了这里。那之后他便经常来。她后来才知道,原来矢野已经有了老婆孩子,所以便以“对不住人家妻儿”为由,私下里劝多鹤子与他分手。但是多鹤子却总是说:“什么啊,没关系的。”不久,她突然发现多鹤子的身体有些异样。见事已至此,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伤心地看着女儿。不久,才知道是虚惊一场,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可就在这时,女儿被传唤到警察局。后来她知道了原因,心想,早知如此,即便不让女儿当演员也要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养大。但是,后悔已经太迟。她觉得这都是矢野的主意,因此对他非常怨恨。母亲始终忘不掉矢野第一次来家里时那种傲慢自大的态度。现在母亲又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突然往楼上看了一眼,眼神中充满了不安。 她没有张口问客人是谁,但多鹤子敏感地察觉到母亲的这种心思。 “我有客人……”她自己主动说了起来,“是报社的,说是想写关于我的跟踪报道。新闻记者真烦人……可是我不接待的话也不好。我得去见见他。” 然后,她说了一句“您先睡”,便走到隔壁的房间,脱下晚礼服,换上和服。她突然觉得自己这样说有些对不起那个年轻的新闻记者。因此,她出于美女特有的本能,开始仔细地补妆。 “让您久等了。——刚才多谢您了!” 她坐在了豹一的对面,马上发现豹一还没有碰女佣给他冲好的咖啡,就说道:“快趁热喝吧……”但是,当她发现咖啡在这期间已经完全变凉的时候,又说道,“哎呀,原来都已经凉了啊。对不起。”她在句尾用了升调,按铃叫了女佣。说话时表情和蔼可亲,让人无可挑剔。 年轻的女佣对豹一一见钟情。她不愧是电影演员家里的女佣,也很喜欢电影,个性中充满了罗曼蒂克的气息。当看到豹一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肥大风衣进门时,大概也是由于夜色已深的缘故,她甚至怀疑这个少年是个“男装的丽人”。冷不防陷入爱河的可怜女佣惴惴不安地出现在客厅里。将咖啡杯子递过去的时候,她十分害羞,因为这样会让对方看到自己那双难看的手。 然而,如果说这个女佣有几分吸引豹一的地方的话,那肯定不是她急急忙忙间涂抹的黏糊糊的鼻头,而是那双她觉得羞于见人的通红的难看的手。即便她仅有那双手,也足以让豹一心动。那双手让他联想到母亲的手。然而,豹一却是在一栋富丽堂皇的住宅的客厅里看到的这双手。接过咖啡,豹一越发感动,突然想起在弥生剧场的舞台上跳舞的东银子的那双红红的脚。豹一突然感觉有泪水就要夺眶而出,赶紧提醒自己并不喜欢这栋房子,擦了一下泪,站了起来。 “我就此告辞了。” 好不容易给他端上了新咖啡,豹一却提出要离开。多鹤子很吃惊。 “哎呀,着什么急啊,再坐一会儿嘛……您这么快就走,我会生气的。” 她是真的生气了。而且她觉得现在就让豹一回去,自己会很麻烦,就拼命地挽留他。她甚至觉得自己这样做很可怜。豹一也很奇怪,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这样挽留自己。不管怎样,反正对方正热心地挽留自己。豹一决定拒绝她的挽留,毅然决然地离开,好让自己的自尊心得到满足。 “夜已经这么深了……”他这样说完,便推开了门,走下了楼梯。 “哎呀,您这是要走么?”女佣出现在门口。豹一没有回答,穿上脏兮兮的鞋子,匆匆忙忙地走了出去。他听着远处传来的犬吠,走到住吉线的姬松巴士车站,终于打上了一辆车。多鹤子在自己离开时流露出的那种哀怨的神情,不知为何始终留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女佣送走豹一之后,装作收拾客厅的样子走进了客厅。她有些怨言。她没有想到豹一会这么快就离开。她原本认定豹一今晚会住在这里的。她不知道这个男人和自家的女主人是什么关系,但是她却希望豹一晚上住在这里。然而,他却连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她心中感到很落寞。“不跟我这种女佣人打招呼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不仅女佣心情如此。虽然原因多少有些不同,她的女主人此时也正体会着与她相似的心情。女佣走进来的时候,多鹤子正呆呆地坐在长椅子上,一动不动。 “原来他今晚不住这儿啊。”听女佣这么说,多鹤子这才回过神来。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谁要住下啊?就那种新闻记者?”多鹤子嚷道。 实际上,她在挽留豹一的时候,也是觉得夜已经深了,原本想着应该留他住下的。但是,现在听女佣这么一说,她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有些不成体统了。这时,她想起豹一离开的时候说的那句“夜已经这么深了”,觉得其中竟有一种讽刺的意味。多鹤子这才开始觉得自己在深夜和豹一一起回家这件事过于轻率,开始后悔起来。 女佣听到女主人这样说自己暗自倾心的男人,突然伤心起来。但是,她敏感地觉察到多鹤子在生气,便顺着她说了下去。 “的确是呢。那种新闻记者!而且啊,他也太狂妄了吧。竟然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女佣并不知道豹一走的时候有没有跟多鹤子打招呼,这句话只不过是在说她自己遇到的情况。然而,对于多鹤子来说,豹一的确“不打声招呼就走了”,而且拒绝了她的挽留,毅然地离开了。 “是有什么事情让他生气了么?” 多鹤子想了想,也没有想起什么特别的事。她不可能想到这是因为豹一看到了女佣的那双通红的手。由于没有找到可以接受的合理原因,多鹤子愈发觉得这件事严重地伤害了她的自尊心。而且,还没有跟他说那个最关键的新闻稿,就让他走掉了。这就让多鹤子更加感到颜面扫地。 女佣的话狠狠地刺痛了多鹤子的心。但是,她突然想起刚才女佣曾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着迷地看着豹一,心中稍微感到一点儿安慰。 “这个小姑娘在说谎。她明明喜欢那个新闻记者,却还说那种话!……对,那个新闻记者和这姑娘倒是天生的一对。”多鹤子这样想着,开始在内心深处鄙视起豹一来,“跟那种男人生气,那才叫丢脸呢。总之,那种男人也就只配跟女佣相好。” 豹一莫名其妙地不告而辞这件事,始终萦绕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她甚至不得不用这种方式来勉强说服自己。 她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善罢甘休。第二天,她出人意外地做出了一个轻率的举动,往豹一的报社打了个电话。 六 晚报第一版的稿件截止时间是在中午。 豹一昨天晚上实在太累,一下子睡过了头,第二天去上班的时候,已经将近十一点了。豹一为了在截止时间前将跟踪报道的稿件写完,一找到坐的地方,立刻拿起一支4B铅笔奋笔疾书。 铅笔芯断了。 “杂务!拿铅笔!” 平常时候,豹一从来不敢吩咐勤杂工做事。但是现在他实在太着急,便学着老员工的语气喊了起来。可悲的是,他仍然被当成一个新进员工,而且他也太年轻。没有一个人帮他把铅笔拿过来。豹一的脸红了起来。 “喂,给你铅笔!”这时,一个男人把铅笔拿给了豹一。豹一抬头一看,发现是土门。 “啊,谢谢。”豹一很高兴。 “借我点儿钱,五十钱就行。”又来这套——豹一一边苦笑,一边将五十钱硬币放在桌子上,然后继续在草纸上写稿件。 土门一边将硬币放进口袋里一边问:“这么认真啊。这是在写什么报道啊?”问完之后,还没等豹一回答,他便笑着说:“啊,原来是村口多鹤子啊……让你替我做,不好意思啊。啊哈哈。” 豹一突然抬起头来,“村口多鹤子到底是怎样一个女演员呢?她到底做了什么啊?‘罪恶的女星’是什么意思啊?”因为没有别的人可以问,豹一觉得见到土门是个好机会,便问了一下。 “哎,你不知道啊?真是太有意思了。竟然还有新闻记者不知道村口多鹤子的事,真是太好玩了。而且,写那娘们儿的跟踪报道,却不知道她的事情。啊哈哈,受不了了,真是太有意思了。大早晨的,你就别逗我了。呵呵呵……”他嬉皮笑脸地笑了一会儿,突然一本正经地问:“你真的不知道啊?” “嗯。” “原来如此。那我就告诉你吧。村口多鹤子啊,哎呀,我说,可真是一个一文不值的娘们儿。她为了能在电影里出演一个好角色,就和导演好上了。最后把肚子搞大了,大的跟糯米糕似的,然后转眼间又把肚子整回了原来的样子……就是这样一个女人。这事儿被曝光后,她就不得不退出了演艺界,现在虽然长得还很可爱,但是好像始终还是忘不了赚钱,为了钱去了‘奥林匹亚’,就是这么回事啦。我可不是因为喝醉了写不了,我是真的不想写新闻捧那种女人的臭脚。啊哈哈。”土门一口气说完多鹤子的事情,然后接着说道:“可是,这是你的工作,好好写。这是你第一次写新闻稿件吧?加油写哦。那回头见啊……”土门说着便离开了。 原来如此,事情是这样的啊。豹一已经不想继续写下去了。实际上,他也是在捧那个女人的臭脚。他突然将自己刚刚写的那份稿件一下子撕掉了,然后在一张新的草纸上写下了一个表示页码的数字“1”。 很快,豹一便在土门的刺激下,用尖锐批评的语调写起了文章。当他写下“完”这个终止符的时候,时间已经将近正午。豹一一边看稿子一边穿过编辑室,将稿子交给了总编,然后走了出来。这时,一个勤杂工走了过来,问:“你昨天晚上去‘奥林匹亚’了吗?” 豹一点了点头,“是的。” 勤杂工便有些鄙夷地说:“若是这样,那么有人打电话找你。” 打电话的人是村口多鹤子。她不知道豹一的名字,因此便让接电话的人叫一下“昨天去‘奥林匹亚’的那个人”。 豹一接过电话,知道对方是多鹤子后,慌张起来。即便不是因为这个,豹一也会不知所措。因为他以前还没有怎么用过电话,尤其是在这家报社,这还是他第一次打电话。豹一满脸通红,笨拙地回应着。 “昨晚真是失礼了。”多鹤子闻声判断出对方是豹一后,这样说道。 “啊。”原来失礼的不是自己啊。豹一突然想起自己昨天晚上离开时,多鹤子脸上那种哀怨的表情。 “喂,我有话想跟您说。您现在有空吗?” “啊。” “那我们能见一面么?” “啊。” “我在心斋桥的不二屋咖啡馆等您。” “啊。” “您能马上过来么?” “啊,‘不二屋’对吧?”豹一已经汗流浃背,没能拒绝对方的要求。 因为自己刚刚写了一篇将她贬得一文不值的稿子,豹一感到非常过意不去。原本他便对她反感。土门的那番话更是火上浇油,让他变得更加讨厌她了。所以,豹一现在觉得过意不去,其实很奇怪。虽然已经把自己对这个女人的反感都写进了文章里,可即便想要用这种反感来驱散自己对那个女人的愧疚感,也没有任何效果。现在他和对方不是在面对面说话,不能像往常一样,由观察她那漂亮脸蛋中透露出来的冰冷对她产生反感。最重要的是,电话里传来的多鹤子的声音,并不像平常那样低沉沙哑,而是让他感觉十分清脆温柔。 豹一放下话筒,穿着风衣飞奔了出去。 豹一走进“不二屋”时,发现多鹤子已经先到了。她带着手套,举起竖着一根手指的手,跟豹一示意。 “叫您大老远地过来……快,请坐!”豹一听了多鹤子的话,红着脸坐在她对面的座位上。 当豹一把双手放在桌子上的时候,吃了一惊。手掌上沾着像黑色墨水一样的东西。他赶紧缩回手去,心想:“让铅笔芯末给弄脏了。”这是自己刚才拼命撰写多鹤子的跟踪报道的证据。豹一不敢抬头,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不停地用手掌擦着裤子的膝盖部位。 多鹤子问豹一要喝点儿什么,豹一回答说“咖啡”。多鹤子叫来服务生,“咖啡和点心……我要冰淇淋……冰淇淋有哪种口味的呢?” “只有香草口味的。”服务生说。 “那就要这个吧。”点完之后,多鹤子这才开始仔细观察豹一。 这时,她不禁感到有些惊讶。他刚才进来的时候还满脸通红,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脸色有些苍白,而且一脸生气的样子。他抬起头,紧盯着多鹤子。他的眼神中,甚至有一点点敌意。“这个人的脸变得可真快。”多鹤子感到很奇怪。 实际上,豹一这个人,在面对任何事情时都总是爱找碴儿,爱想得太多。说来可笑,此时的他则是因为看到多鹤子点了冰淇淋而大为生气。在豹一看来,大冬天吃冰淇淋就是做作。尤其是像多鹤子这种年轻的女人在别人面前吃冰淇淋,就更是做作。 豹一以前上学的时候,曾经在半夜与朋友赤井和野崎一起,去京极后巷的明星食堂吃过东西。那时恰好是在冬天,尤其是京都的冬天更是寒冷彻骨,他们便将椅子搬到火炉边,围着坐在那里。然后,三人便开始商量要吃点什么。一说到吃就不要命的野崎说道:“我想先吃点儿冰淇淋,从去年夏天以后就没吃过。”然后,赤井马上回应说:“我也正想吃那个呢。”然后问豹一道,“毛利你呢?”豹一听对方这样问,与其说是为了标新立异,不如说是循规蹈矩地点了咖啡。接着,他嘿嘿地笑着,看着另外两个人冻得哆里哆嗦地吃冰淇淋。看到豹一幸灾乐祸,赤井咬着牙恨恨地说:“不知道冬天的冰淇淋的味道,你就是个乡巴佬。” 这时的豹一,想起了当时的那件事。但是,当时豹一虽然被人称为乡巴佬,却并没有怎么生气。因为在豹一看来,赤井和野崎的那种“做作”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欢乐的“做作”,而不是多鹤子这种摆出一副清高的样子、装作若无其事的做作。 豹一总是像这样爱找碴儿,难道不能说明他心胸狭窄么?大概的确如此。他的性格原就如此,这也没有办法。更重要的是,这也是因为他对事物没有一种明确的观点,缺乏人生观或者人生哲学之类的思想,所以才总是这样小肚鸡肠地表达一些零碎的意见。他仅仅凭着自己的冲动思考问题,无法按照人们约定俗成的做法行事,自尊心受刺激的程度是他行动的动力。 多鹤子看到豹一的这种表情,突然想到他昨天晚上的失礼行为。然后,她逐渐开始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特意打电话把他叫出来。 她原本不是特别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再见一下豹一。当然,她内心深处觉得在受到昨天晚上那样的对待后,自己不能就此罢休。但是,若仅仅因为这个原因便要见他,自己未免也显得太低贱。对方不就是一个不值一提的新闻记者么?想到这里,多鹤子开始强烈地后悔自己的轻率,觉得自己不应该打电话。也就是说,她觉得没有面子,甚至不允许自己承认在某种意义上被豹一吸引。 所以,现在豹一脸上的这种表情,倒是让她感到心情舒畅了许多。 “对!这人昨晚对我十分无礼,我是觉得不能就此干休,才决定见他的!”这样,多鹤子为自己的行动找到了一个正当的理由,也就不再觉得后悔,不再觉得自己“低贱”或者“轻率”了。她用长着长长睫毛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豹一,开始思考该用什么话来指责他。 突然,女人特有的敏感让她注意到豹一风衣上的褶皱。那件衣服皱皱巴巴的样子让人觉得豹一很可怜。而且,那风衣看起来不像是定做的,肥肥大大的,一点儿也不合身。此外,仔细一看,那身西装好像也不是冬装。领带也很寒碜,花色与昨天晚上的那条一样,但是褶皱比昨天的那条更多。 “这件风衣是谁为您挑的……”多鹤子原本想冷不防地这样问他一句,但是就在这一瞬间,豹一那张瘦削的脸颊忽然让她觉得有些于心不忍。 她便没有说出口,甚至反而觉得自己想到这样的话,都有些对不起豹一。 “哎呀,不行!”多鹤子在心中惊叫起来,“我在同情他。” 这样的话,证明自己特意约豹一出来还是因为被他吸引。 她慌忙从豹一身上转开视线。就在这时,她的脸上浮现出微笑。“啊,对了!” “我把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我有事要求他。我是要找他,求他不要写跟踪报道,才特意来见他的呀。”她绕了一大圈,终于得出了这个结论。 “那个,实际上我有事要拜托您……您能答应吗?……是昨天您说的那个跟踪报道……” 豹一心里咯噔了一下子。 “……我知道这会让您很为难,但是还是想拜托您,请不要把我昨晚遇到的事写出来好吗?”多鹤子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便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豹一无法回答。自己刚把那篇报道写完,它现在估计已经被排成活字,可能已经开始印刷了。想到这里,豹一说:“为、为什么?”听那声音,他心情好像很沉重。但是,在下一个瞬间,豹一想起了土门说的话,便用一种挑衅似的语气接着说: “写出来会让您为难么?” “她肯定会说写出来会损害她的人气吧。这个女人最看重的就是人气。和导演之间出的事情,也是为了增加自己的人气,是算计好的。”豹一这样想着。 豹一在报道中将这个女人写得一无是处,现在还这样在心中无情地鞭打她。或许其中有一个原因是因为豹一想要让自己打起精神,不要对多鹤子感到过意不去。但是,最直接的原因则是因为这时服务员把冰淇淋端了上来。 “这倒不是为难……”多鹤子还没有说完,豹一便打断了她的话,“会损害你的人气吧?” 多鹤子突然低下头。 “人气?”多鹤子重复这个词时,句尾的语调降了下来。 “不是吗?” “不是!”多鹤子的眼睛一下子有了生气,她瞪大了眼睛,扬起长长的睫毛。“大家都在说什么人气、人气……”多鹤子突然用一种朗诵式的语调说话。 “我就那么在意自己的人气么?……比如我和矢野先生这件事,大家都说我村口是为了演一个好角色,才将贞操献给了矢野,说得真是过分。可是,我真的是为了那个才跟矢野先生交往的么?我难道会为了人气,为了人气杀掉自己么?……不是的。的确,矢野先生是我的恩人。但是,恋爱与这个是两回事。如果我不喜欢矢野先生的话,他再怎么对我有恩,我也不会像那样跟他交往的。那时我只是喜欢矢野先生,仅此而已。正因如此,即便是那件事,矢野先生让我那么做的时候,我也按照他说的做了。因为是我喜欢的人让我那么做的,所以我便做了。但是大家却都认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提升自己的人气。大家都戴着有色眼镜看我。你肯定也是这样的吧?” 她这样说完,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落寞的微笑”。很快,她意识到自己的这种微笑是有意识地装出来的,开始烦躁起来,心想:习惯这东西真是可怕。她在无意识之中做出了一种拍特写时常用的表情。 “但是,我绝对没有说谎。”她这样想,“至少在那时,比起自己的人气,我更喜欢的是矢野先生。” 突然间她相信了自己的这些话。实际上,很久以来,她一直在心里用类似这样的话跟自己解释往事,除此之外她已经不再相信任何别的说法。也就是说,这些说法已经成了她的定式思维。 但是,明确地将自己的这种定式思维在别人面前讲出来,多鹤子还是第一次。她原本不想在这种地方说这些,不想在这种咖啡馆中首次说出自己对“大众眼光”的抗议。尤其是考虑到对方还是一个新闻记者,一个过于幼稚的年轻男子。 但是,多鹤子看到豹一一脸惊讶,似乎在认真地倾听自己讲述,觉得自己对他说这些多少还是有些作用的。的确,豹一被多鹤子的话吸引了。正因为自己的“批判”过于辛辣,很容易让人觉得有种走极端的感觉,豹一才会对她说的话产生了一种相对强烈的信任感。“土门的那些鬼话,根本不靠谱!”豹一心想。 多鹤子知道周围有很多人,不得不有意识地压低了自己的声音。想到自己虽然感情激动,却不得不压低声音,多鹤子心中愈发悲伤,眼睛不由得湿润起来。豹一看到这幅情景,心里原有的立场便愈发动摇了。容易走极端的豹一突然站了起来。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可是,跟踪报道已经写好了。不知道是不是还来得及,反正我往报社打个电话,让他们取消刊登。” 说完,豹一连想都没想报社是否会允许取消刊登,便急急忙忙地去借电话了。 七 豹一的字写得很难看,杂乱无章。总编看得头疼,但是不管怎样还是浏览了一遍豹一的稿子。然后,他开始庆幸自己幸亏看了一下这个稿子。 “要是我没看一遍就直接送到社会部部长那里,那可真就不得了了。以社会部长这人的性子,肯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送去排版印刷了。” 豹一的稿件不仅写了村口多鹤子的坏话,而且揭露了“奥林匹亚”夜总会宣传部长的丑陋行径。如果这个报道刊登出来,“奥林匹亚”肯定会来抗议。虽然这样做有热点新闻的价值,但发行部的同事就会很为难。虽然总编站在编辑部的立场上很想采用这篇稿子,但他还是想尽量避免与发行部产生矛盾。而且,善良的总编还想保护一下村口多鹤子。 总编没有采用豹一的新闻稿,他觉得有一点点对不住豹一。虽然有靠运气的偶然成分,但他肯定是下了很大功夫才能挖掘到这样的材料。 “这小子果然是个可塑之才。天那么冷,却努力工作到大半夜。他要是知道自己的稿子未被采用,肯定会很伤心。”正当总编这样想着的时候,豹一打来了电话。 “是我,毛利。” 总编一下子没能想起对方到底是谁。听声音对方应该很年轻,肯定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毛利是谁啊?” “啊,那个,我是社会部实习记者毛利豹一。” “哦,是你啊,有什么事吗?” “啊,那个,刚才我交给您的新闻稿已经送去印刷了吗?” “还没。怎么啦?” “还没啊?这样啊。要是这样的话,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您不要采用这篇稿子啊?” “为什么呢?” “啊,那个,稍微有些情况……” “是吗?若是如此,就依你吧。”总编的脸上浮现出微笑,“那你现在在哪儿?” “啊,在心斋桥的‘不二屋’……” “和谁在一起呢?女朋友?” 总编听了豹一意外的请求,心情变得大好,跟豹一开起了玩笑。 “那就拜托您了。” 总编听着豹一在电话那头说话,仿佛看到了他满头是汗的样子,挂断了电话。 “那家伙肯定是受了村口多鹤子的央求,他现在肯定跟多鹤子在一起。” 总编高兴地想象着自己的年轻部下如何大展身手的景象。这时,土门进来找他盖一个预支薪水的章,他几乎看都没看就给他盖上了。 打完电话之后,豹一回到多鹤子旁边,告诉她稿子已经取消了刊登。 “谢谢。让您费了这么大劲儿……” 多鹤子这样说着时,忽然想到:“从结果上来说,这人昨天晚上费了这么大劲儿都是为了救我呢。”她突然站起身来,朗声说道: “出去走走吗?”她的意思是说,一起出去散个步。 不管怎么说,多鹤子看到豹一被自己说的话感动,是十分高兴的。而且,豹一马上采取了高于自己预期的行动。多鹤子与生俱来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豹一在她的眼中简直就像个骑士。 昨天晚上豹一的一些行为曾给她的自尊心带来了巨大伤害,但是现在想来,多鹤子却很自然地觉得他之所以那样做仅仅是因为性格内敛,夜深了不好意思。而且,他离开时那种风一般的速度,也有一种骑士般的飒爽。这个曾经的女演员心中想道。 两人避开心斋桥的闹市,肩并肩沿着御堂筋的林荫路,朝着大丸百货公司大楼的方向走去。温柔的阳光直接洒落在两人的脸上。睡眠不足的豹一觉得光线有些耀眼,眉根缩在了一起。多鹤子早就已经习惯了强烈的光照,因此并不觉得耀眼。她看到豹一的那种表情,误以为他是在皱眉,跟自己在一起并不高兴。 她的虚荣心无法接受这一点。为了吸引豹一,她一直在本能地做出努力。走到心斋桥的时候,多鹤子对豹一说:“我们回去吧。”接着,又忍不住问,“不喜欢和我一起散步吗?” 无论在谁的眼中看来,豹一都受到了多鹤子的厚待。以当时那个年代的情形,有人即便仅仅与多鹤子并肩走在一起,都能成为别人羡慕的对象。豹一再怎么迟钝,也从那些与自己擦身而过时不停地看自己的人的眼中看出了羡慕的神色。 “我和人气女星并肩走在一起。” 心情倒是不坏。但是,豹一不是一直都很鄙视“人气”这个词么?如今他又这样高兴,是应该说他自相矛盾呢,还是应该说他还不够成熟呢?反正如果他知道别人有这种想法,心中必然会升起轻蔑之心。大概豹一也意识到了自己心里的这种矛盾,或者是觉得不好意思,他并没有完全沉浸在喜悦当中。 所以,当他听到多鹤子这样问的时候,甚至未能傻傻地开个玩笑,说句“哎呀,真是荣幸之至”之类的话。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嗯,可是……”最后,他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多鹤子一下子变了脸色。豹一敏感地觉察到了多鹤子的心理变化,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我是在上班时间翘班出来的,或许偶尔翘一下班也没关系吧。”豹一勉强为自己的态度辩解着。 他的这句话也可以理解成对多鹤子刚才那句问话的回答。至少多鹤子想要把这个回答理解为豹一喜欢与自己一起散步。她选择了这种理解。 总之,豹一这个勉强的辩解多少算取得了成功。多鹤子感到满意,豹一也感到满意。不管这句话被谁听到,豹一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豹一的慎重又取得了良好的效果。若是那种厚颜无耻的男人或者情感丰富的恋人,在这种情况下也许会故意挑逗对方,说一些“别人看到我们俩这样走在一起,会怎么想呢?”之类的话。但是豹一却始终不愿意说那种话。总之,他没有一高兴便口无遮拦,让一个有教养的女人厌烦。因此,多鹤子和年轻的新闻记者并肩在御堂筋的柏油路上来回漫步时,并没有特别在意周围的目光。为了吸引豹一的心,她在无意识中自然而然地表现出媚态。豹一完全可以为自己感到骄傲。但是,接下来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让豹一的心情从高山跌倒谷底。 那是他们两人走到大丸百货公司大楼前面的时候。 “要是毛利先生有个妹妹,肯定会很漂亮。”多鹤子本来想要取悦豹一,但是话还未说完便突然变了脸色,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从豹一这面看去,多鹤子的侧脸变得苍白,肌肉甚至出现了一阵痉挛。豹一吃了一惊,发现一个男子正从“大丸”推门而出。 他上身穿着一件系着皮带的短皮衣,下身是一条打高尔夫球穿的裤子。此时,这个人正用无框眼镜后面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豹一。在此之前,他先看了一眼多鹤子。接下来,这个人一脸惊讶地站住了,又很快迈着僵硬的步子走了过来,跟多鹤子打招呼。 “有一阵子没见了……怎么样?” “……”多鹤子唰的一声拉上了手提包的拉链。手在微微地颤抖。 “我在报上看到了有关你的报道。听说你去‘奥林匹亚‘工作了?——好好干,保重。” 他看了一眼豹一,又看了一眼多鹤子。 “谢谢。”多鹤子小声说道。 男人举起手来,说了声“再见”,便离开了。 “啊。”多鹤子微微抬起了脚跟,却没有追上去。她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接着便一言不发地走了起来。 “他是谁啊?”豹一终于开口问道。 “矢野。”多鹤子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再也没有开口说话。豹一自然而然地想起刚才多鹤子在不二屋说过的那句话——“我喜欢矢野先生”,不免感到一阵失落无助。他还想起刚才矢野离开时对自己“居高临下”(至少豹一如此认为)的一瞥。 有一瞬间,豹一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多鹤子的脚步越来越快,他倒也不必担心多鹤子看到自己刚才那一瞬间扭曲的表情。他觉得实在是万幸。但是,多鹤子之所以加快脚步,表明她此时的心波动得厉害。她心里的这种波动直接传染了豹一,让豹一心里也无法平静。 正因刚才与多鹤子开始的亲密交往而感到有些骄傲的豹一,愈发因多鹤子的情绪波动感到伤心。更惨的是,在豹一看来,矢野比想象的更加高大魁梧。而且,他离开时是那样面不改色,凛冽的寒风好像对他没有任何影响。豹一觉得自己在矢野面前相形见绌。 多鹤子一言不发,豹一就这样沉浸在孤独的思考中。 “矢野看到我在这个女人身边,肯定会觉得有些好笑吧?” 嫉妒就这样一点点地潜入了豹一的心中。刚才多鹤子为了吸引豹一而在无意识中做出的努力,反而因为她现在的沉默而结出了果实。 但是,豹一见多鹤子这样一言不发,渐渐觉得自己若再这样一直跟她走下去,实在太可怜。他看着多鹤子的脸,感到她真是漂亮极了,但过了一会儿,他仍旧说:“我就此告辞了。”然后,他便突然从多鹤子身边走开了。 多鹤子看到豹一突然要离开,这才回过神来。 “啊,毛利先生。”她叫住了他,“今晚能来‘奥林匹亚’吗?” 说完,她朝着豹一所在的方向追了两三步。 寒风吹拂着他们脚下阳光直射不到的路面。 豹一答应了一声“好吧”,两人便分开了。 第三章 重生 ? 一 想到去夜总会的话还要见佐古,多鹤子本来便不想再去“奥林匹亚”了。虽然并没有明确的说法,但实际上自己确实拿了类似预支薪水或者契约金之类的钱,那么自己便不能突然辞掉工作。作为一个人气女星,她非常清楚契约的重要性。多鹤子从早晨开始便一直思考自己今晚上应该怎么办。 但是,当她对豹一说“今晚能来奥林匹亚吗”这句话的那一瞬间,她便做出了决定。 若突然辞职不干,必然招人怨恨。多鹤子觉得只要自己当昨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过,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就好。她仍旧像往常一样在上班的时间出现在了“奥林匹亚”。 但是,她为什么要让豹一来“奥林匹亚”呢? 即便是出于为夜总会的盈利考虑,要为酒馆多招揽一个顾客,但是负责宣传的佐古也是肯定不会欢迎豹一的。当然,她并不是为了招揽顾客才叫豹一来的。若说起来,多鹤子本人虽然没有明确意识到,但是有一个原因使她今天晚上不得不再见一次豹一。这绝不能说是出于个性的轻浮。将少年一样的豹一当成恋人,想想都会觉得奇怪。也就是说,她之所以想要再见豹一,是因为今天意外邂逅矢野之后心里产生了波动,她需要豹一这样一个没有太多男人味的“拐杖”来安抚。 她和矢野已经五个月没见面了。那次事件发生之后,两人便没有再见过面。想见也不能见。多鹤子觉得这个社会不允许他们见面。她愿意这样想。她不愿意承认矢野是借着这个事件主动逃走的。她一直相信对方也想见自己。但是,在今天看到矢野表情的那一瞬间,她的这些想法全都落了空。今天是那次事件发生之后两人第一次见面,照理说,两人原本应该感到很悲伤。至少,多鹤子当时已经伤心得说不出话来。然而,在多鹤子看来,矢野却表现出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她突然意识到,矢野是主动从自己身边逃走的。看他当时的样子,即便是在路边站着跟自己说几句话,似乎也要顾忌周围的眼神。他的心情多鹤子可以理解。但是,即便如此,至少他也应该对自己稍微表现出一点儿热情。正要抬脚追上去的那一瞬间,她的心头升起一股怨恨之情。她觉得对方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有爱过自己,不想再追了。多鹤子意识到矢野的无情,才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曾经爱过矢野。不是为了自己的人气,而是真的喜欢。从多鹤子此时的心情来看,她对豹一说的那些爱矢野的话并不完全是一种辩解。多鹤子现在决心忘掉矢野,便是证据。与矢野相逢的那一瞬间的豹一,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的气场都要比矢野弱小。但在当时的多鹤子眼中,由于感觉到矢野薄情,即便豹一的长相再丑陋,也都比矢野强。因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多鹤子会请豹一晚上来“奥林匹亚”了。 另外,顺便说一下,多鹤子之所以决定继续去“奥林匹亚”上班,也是因为矢野转身离开时的决绝。女人在失恋时绝对不会一个人待着。即便她们为了忘掉心里的痛苦,要独自去旅行,出发之前她们一般也会将这件事告诉别人。 不管怎么说,当晚多鹤子按时出现在了“奥林匹亚”。佐古原本也打算见到多鹤子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当多鹤子出现时,他还是不由地多说了一句: “咦,欢迎。”这话简直就像是在欢迎一位意外来访的客人。也就是说,他曾经担心多鹤子可能不会再来,便一不小心将这种担心流露了出来。 晚上十点左右,豹一终于来了。多鹤子就像期待已久似的出来迎接他。若是豹一知道多鹤子盼着自己到来的话,肯定会觉得无趣。他也并非是急急忙忙地赶过来的。 整个晚上,豹一都非常纠结,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听多鹤子的话到“奥林匹亚”去。他找不到任何必须去的理由。这使他感到很为难。不知别人会怎样,反正这个自尊心强烈的男人不允许自己暗自倾心多鹤子。他在心里命令自己,如果找不到理由就不要去,但是这个命令对他却没有产生任何威慑力。他在对自己下了命令之后,依然在苦苦地寻找必须前往“奥林匹亚”的理由。突然,他想起了矢野,想起了矢野的无框眼镜后面紧盯着自己的鄙夷眼神,想起了矢野眉宇之间的那种摄人心魄的强横。 豹一终于找到了理由,“对,我怎么能输给那个男人!我要让多鹤子成为我的女人!” 这是豹一一贯的思维方式。但是,豹一此时的想法中却多少掺杂着一些嫉妒。正因如此,他的这种想法才变得愈发强烈。豹一决定实践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这是他决定前往“奥林匹亚”的最好的借口。 多鹤子若是知道豹一的这种想法,想必会感到毛骨悚然。或者也有可能会觉得可笑。当然,出现在多鹤子面前的时候,豹一并没有明显地将这种想法流露出来。他虽然为自己去见多鹤子找到了一个借口,但是对于二十岁的他来说,要让多鹤子成为自己的女人,却仍然是一个相当艰巨的任务。他可以说是哆哆嗦嗦地出现在了多鹤子的面前。在多鹤子的眼中,他简直就像是一个听大人话过来拿零食的孩子。所以多鹤子心情大好,没有怠慢他。 因为工作的原因,多鹤子要不停地到处去跟客人打招呼,但是每次她离开时都会对豹一说一声:“稍等我一下。”然后便马上回来坐在豹一身边。 在所有的客人当中,只有豹一一人享受这种待遇。他完全可以为此感到高兴。但是,他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他又想起了自己的任务。 “我得做点儿什么!”他这样想着,却又完全想不出应该做些什么才好。他想都没有想过要向对方表白。苦心想了很久,他才终于想到可以像以前在咖啡馆握女招待的手那样握住对方的手。他突然下定决心,要将这个想法付诸实施。接着,豹一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正巧这时多鹤子的手并没有闲下来。多鹤子将服务生特意拿来的没削皮的苹果拿在手中,灵巧地削起皮来。当然,她是为豹一削的。笨拙的豹一连苹果皮都削不好,他看到多鹤子的样子,心里突然感觉暖暖的,一下子忘掉了自己的任务,着迷地看着多鹤子那美丽纤细的手指。 这样的晚上持续了四五天。连续三天,豹一都没能采取让自己感到满意的行动去完成任务,稍微有些心烦,但是或许这反而是好事。如果豹一为了完成自己的任务,突然粗鲁地握住对方的手,那么必然会让双方都感到极不愉快。多鹤子甚至可能一下子对豹一冷淡下来。但是,若没有这种事,用多鹤子自己的话来说,与豹一在一起时的心情就像是“小溪的清流”一样。也就是说,为了忘记矢野的男人味,最好的办法便是与豹一这种内敛的少年接触。 如果不考虑豹一的那个奇怪的“任务”,两人的关系简直就像过家家一样,根本没有人觉得两人的关系奇怪。但是,这对组合在拥有美貌这一点上不分上下,的确足以让众人瞠目。其中,佐古便一直关注着他们。 这几个晚上,佐古亲身体会到豹一和多鹤子的“特殊关系”,愈发妒火中烧。正因为他被豹一抓住了把柄,也就更加生气。尤其让他气恼的是,豹一每天晚上都一直待到夜总会关门,和多鹤子坐一辆车回去。因此,他无从再次实施他那个无耻的计划。 “竟然妨碍我的计划,这个狂妄的臭小子!” 但是,和多鹤子一起回去并不是豹一的主意,而是多鹤子拜托豹一,让他送自己一程。若佐古知道了真相,没准儿会更加生气。“她迷上了这个家伙。这个狂妄的家伙!”他照样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得好好教训他一顿,让他不再出现在“奥林匹亚”。”他心里这样想道,但又觉得这样做实在太幼稚,就犹豫起来。后来,他突然想到一个更好的理由。“那家伙妨碍我家的生意!” 若是如此,即便以后被人问起,也不会丢脸。至少别人不会觉得佐古因为争风吃醋而打了这个年轻人。 这个曾经的电工佐古,想到自己打人时的快感,不由得激动起来。但是仔细想来,佐古还有把柄握在豹一的手中。 “我不能出面,他要是把我的事写出来登报就麻烦了。”佐古决定拜托和“奥林匹亚”一直有交情的道顿堀的阿胜出面摆平此事。 道顿堀的阿胜不费吹灰之力就完成了佐古拜托自己的事情。他根本没有必要去寻找打架的机会。道顿堀的阿胜在外面等到“奥林匹亚”打烊的时候,看见豹一比多鹤子先行一步从里面走出来,就“啊”一声扑上去,豹一也朝他冲了过去。在弥生剧场后面的巷子里,这个人曾将自己打倒在地,豹一根本不可能忘记他。豹一不由分说地扑了上去,但是刚刚听到道顿堀的阿胜那带着鼻音的喊声:“再敢来这家店,我饶不了你”,他便被打得晕了过去。 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车上了,旁边是多鹤子。汽车早已开过了平常豹一下车的地方——日本桥一条巷。 豹一想到自己被人如此轻易地打倒在地的丑态,觉得还不如干脆就那样死掉算了。而且,虽然别人不知道,但是想到之前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便更加感到丢脸。豹一觉得多鹤子不会再喜欢自己了,心情沮丧起来。但是,汽车开到地塚山之后,多鹤子却意外地说要让他今晚在自己家住下。 “可是……” 多鹤子见豹一犹豫起来,对他说:“你现在这个样子,一个人怎么回去啊。” 她几乎是抱着豹一的身体从车里走了出来。豹一已经无法拒绝,一方面是因为他与多鹤子的肌肤直接接触,隐隐地感受到她的手、肩膀和胸部的质感,心旌变得摇曳起来,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觉得对方将自己当成一个病人似的对待,非常丢脸,羞得差点儿没再次晕过去。 刚才摔倒的时候只是稍微撞到了后脑勺,由于过于激动才晕了过去,其实豹一身上连一点儿擦伤都没有。摔得那么夸张,却没受一点儿皮外伤,意识到这个,豹一感到更加沮丧、悲伤。多鹤子见他这个样子,放下心来,同时也觉得有些好笑。 为了照顾豹一,多鹤子几乎彻夜未眠。实际上,多鹤子从出租车司机那里听说了事情的原委。按照司机的说法,打豹一的那个男人曾对他说过什么“不要再来‘奥林匹亚’”之类的话。司机猜测打豹一的那个男的,要么是被豹一抢走了女人,要么是受“奥林匹亚”的人指使的。多鹤子听了这些,觉得自己对这件事负有责任,便认为自己有义务“照顾”豹一。而且,她看到女佣人对护理豹一这件事表现出异常的热情,有些生气,觉得不能把这些事都交给女佣。 可怜的豹一头上被多鹤子放了一个冰枕,冷得他差点儿跳起来。豹一见多鹤子将自己当成病人,觉得不好意思,终于发起烧来。多鹤子的护理奏效了,她也为此感到疲惫不堪。 女佣见自己无法亲自照顾豹一,妒火中烧,心中隐隐地感到一种不安,慢慢地睡着了。 她的担心成了现实。因为觉得丢脸而生气的豹一和因为疲惫而失去了平常大部分理性的多鹤子发生了男女之间常见的那种事情。 门外下起了小雪。 二 若是在古代,比如说在平安时代(是),作者描述俊男美女的关系时,都要不了一页纸。但是,这两个人是现代人,又都非同寻常地自负。他们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需要前述的几个偶然因素。 既然女佣都已经想到事情可能发生,说明这种情况也是极其常见的。但是,如果没有上面的那些偶然因素,即便两人再喜欢对方,应该也不会发生这样的关系。 在两人发生关系已成事实之后,多鹤子依然有突然把豹一从自己身上推开的冲动。但是,若说想要推开对方,豹一也是一样。 豹一的精神状态有一种不同于常人的地方,那就是不管他多么激动与生气,都不会完全失去理智。他就像一个顽固的牧师,心中藏着一种对那种事物的嫌恶。而这种嫌恶在他跟多鹤子发生关系时像一条敏感的蛇一样抬起头来。母亲的脸、东银子的平胸和纤脚,在他的脑海中若隐若现。因此,就连最享受的那一瞬间,豹一的表情也像犯了重罪似的,变得十分可怕。着迷于自己曾经嫌恶的东西——这种自暴自弃的好奇心让他差点儿想要号啕大哭。 完成任务后的自尊心的满足,在这时完全没有起到作用。由于想起了矢野,他的自尊心非但没有产生一种胜利感,反而被碾得粉碎。 “那家伙曾经占有过这个女人!”只要一这样想,豹一便足以将自己置于悲惨的状态之下,“这个女人也乐于被那家伙占有!就像这样……”他开始主观臆断起来,心中苦恼极了。 即便没有自尊心的问题,也没有什么比与感官的嫉妒一起开始的爱情更令人痛苦了。女人的魅力越大,嫉妒带来的痛苦也就越深。 可怜的豹一彻夜苦恼。尤其让他受不了的是,以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嫌恶的那种事会是在违背女人意志的前提下进行的,但是现在他却意外地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他对女人在生理方面的毫无抵抗性感到绝望,也难怪他会突然将多鹤子推开。 “女人真是不行!”他简直想打她一顿。 “你发誓你跟矢野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用一种哭腔似的声音,强求多鹤子。然后他又咬着牙说了一句:“你现在还喜欢矢野吧?”啪地打了多鹤子一巴掌。 在多鹤子的眼中,豹一一直有些内向、害羞,有时好摆架子,有时又十分笨拙。这时,她看到豹一如此充满激情,嘴角不由得浮现出微笑。然后,大概是出于一种无意识,她说了一句更加激怒豹一的话。 “我以前当舞蹈演员的时候,很多人像我求爱,可麻烦了。其中还有意大利人呢。” 她的口气就像是在说一件不值一提的往事,豹一原本不必在意,但是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 “你喜欢上其中的某人了吧?” “这个么,是有点啦……只是也没发生过什么大不了的事。” “是什么样的人?” “也是一个跳舞跳得很好的人。他很擅长带人跳舞,跳着跳着就迷上了。” 豹一的表情突然变得扭曲起来。单单想到多鹤子曾经被数不清的男人抱着跳过舞,豹一就感到受不了。想到他们双方都曾在舞蹈中感到快乐,豹一的嫉妒之情简直达到了无限膨胀的程度。 多鹤子看到豹一如此这般,觉得自己不必再在意自己的年龄了。实际上,多鹤子虽然跟豹一隐瞒了自己的年龄,但是作为一个女人,她仍因为自己比豹一大六岁而感到自卑。但是现在,她被豹一疯狂的嫉妒感动了。矢野成熟圆滑,从来不在她面前表现出一点点嫉妒的样子。有时他的绅士风度甚至让人觉得可恨。与之相比,豹一的每一个表情都是恋爱中的男人应有的样子。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有激情的人。”多鹤子心想。 如果豹一是一个四十岁的男人,他嫉妒的样子肯定会让多鹤子感到厌倦。多亏了豹一年轻。 “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恋爱啊。”她心中感动地想,又对豹一说道:“以前从来没有像喜欢上你一样喜欢别人。” 她自尊心很强,能说出这样的话真是不容易。她从来没对其他男人——比如矢野——说过这种话。正因为是面对豹一,她才能说出口。豹一完全可以因此感到高兴。然而,豹一听了“以前”这个词,却非常不高兴。 “以前她喜欢过多少男人啊?” 即便是不起眼的字眼,也能勾起他的嫉妒之情。而且,听到对方说“喜欢上”,他也感到十分难过。还不如说“讨厌”更让人感到痛快呢。越是想到对方爱着自己,越是因嫉妒而感到痛苦。 豹一的表情直到早晨都很难看。然后,过了早晨,他的表情便变得更加难看了。 早报上刊登了昨天晚上在“奥林匹亚”门前发生的暴力事件。 《〈东洋新报〉记者被殴,原因或为女人》 报纸上出现了这样的标题。并非每家报纸都刊登了这个消息。刊登这个消息的只有《中央新闻》。《中央新闻》与《东洋新报》的性质相同,是真正意义上的竞争对手。因此,对方用讽刺的语调写了这篇报道。豹一坐在客厅的长椅子上,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读着报纸。这种做派对他来说是破天荒的。正因如此,他才看到了那篇报道。他默默地将报纸递给了多鹤子。 多鹤子在那篇报道中看见了自己的名字,马上想道:“啊,是佐古让他们写的。” 多鹤子觉得,自己和豹一变成了这种关系,佐古因为嫉妒指使人写了报道,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实际上,这个报道是打人的道顿堀的阿胜的朋友让人写的。作者在这里要替佐古辩解一下,这件事与佐古完全没有关系。佐古才不会这样闲着没事给自己找麻烦呢。而且,报道中也出现了“奥林匹亚”的名字,这对夜总会的生意也没有什么好处。 《中央新闻》每周也都在刊登“奥林匹亚”的广告,他们绝非是为了抹黑“奥林匹亚”才刊登这篇报道的。他们的目的正好相反。 “在自从迎来村口多鹤子之后连日客人爆满的‘奥林匹亚’的门前,《东洋新报》的某记者与人发生口角,被人打了。”仅仅报道中的这些说法,便能为“奥林匹亚”起到宣传的作用。但是,多鹤子觉得报道中出现了自己的名字,又想到昨天晚上豹一被打的事情,便想多了。她不想再去“奥林匹亚”了。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她不想减少与豹一在一起的时间。 “我不去夜总会上班了。”多鹤子放下报纸说。 在此之前,豹一已经决定辞掉《东洋新报》的工作。别家的报纸刊登这样的报道,会给自家的报社带来麻烦。 “我也辞职。”豹一仿佛听到总编正在对自己说“也不用辞职嘛”一样,语气坚决地说道。 “哦?那今天我们就好好玩吧。” “……”豹一听多鹤子这样说,脸红了起来。多鹤子看到豹一早晨的样子,觉得他实在可爱极了。但是,实际上“玩”这个带着娇媚的字眼又勾起了他的嫉妒之情,让他感到痛苦不已。 当天晚上,佐古见多鹤子还没有出现,急急忙忙地赶到多鹤子的家中。多鹤子和豹一去看戏了,不在家。由于工作需要,佐古耐心地等到他们回来。到了夜里很晚,他们才终于回来,佐古就对多鹤子说:“不上班也没关系,您提前跟我说一声,要不然我多为难啊。这里的工作跟演戏可不一样,不能找人替您演。” “哎呀,那可真对不住。” “您这样随便说一句对不住就完事了?那怎么行啊。您明天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啊?到底是怎样呢?” “对不起,我要辞职。” “啊?”佐古发出了一个类似于“嘎”的声音。 “我已经受够了。实际上,从第一天晚上开始我就想辞职了。”多鹤子看到佐古似乎想说“我们可是说好的”,对他冷冷一笑,又说:“……不,是最初的两个晚上……” 佐古大吃一惊。多鹤子继续说:“那天晚上发生过那种事后……我原本真的很想不再去上班了……”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佐古,一点点地说起那天她被佐古强行带到招妓茶楼的事情。佐古只好离开。多鹤子将他送到门口,对他说了一句:“大半夜的,天这么冷,您辛苦了。”然后,便迅速转身,走到里屋去了。 佐古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气得浑身发抖。佐古想到多鹤子之所以匆忙地走到里面,肯定是因为里面有人在等着她,更加生气了。他的猜测是正确的。豹一在里面等着她。 赶走佐古之后,多鹤子又回到客厅,看到豹一坐在刚才佐古坐的那张椅子上,正大口吃着多鹤子吃剩的巧克力。 豹一见对方发现了自己的丑态,满脸通红。但是,多鹤子的表情却像是一个发现孩子偷嘴的母亲,她只说了一声“唉”。即便当时豹一的样子看起来不像个孩子,或者做了多么不好的事情,他也仍然能让多鹤子感到中意。因为,她刚看过佐古的那张令人生厌的脸。 “好了,我把那个讨厌的家伙赶走了。现在就剩下我们俩了。”多鹤子说着,坐在豹一的身边,紧紧地贴着他的身体。从昨天晚上开始便一直坐立不安的母亲被多鹤子勉强说服,去泡温泉了。除了他俩,家里现在只剩下女佣。 暗恋豹一的女佣得知豹一和多鹤子发展成她担心的那种关系后,十分失落,不停地叹息,有时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多鹤子发现之后,半开玩笑地对豹一说起此事。 “你这个冤家。”人一旦陷入爱河,大概多少都会变得有些轻浮。多鹤子轻佻地这样说了一句,拧了一下豹一的膝盖。 “疼!”发出这样的叫声之后,豹一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有些轻浮。他想起自己从昨天晚上以来便一直没回过谷町九条巷的家。“回来啦?这么晚啊。赶紧睡吧。放好被炉了。”他似乎听到母亲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心里隐隐作痛。但是,豹一对多鹤子的爱,正因为嫉妒而变得越来越深。这种时候,让他离开多鹤子回家,简直是不可能的。 借用豹一偶然想起的一个词,他就这样成为多鹤子的“食客”,很快就过了两个星期。 有一件事可以证明他已经陷入爱河,那就是他对多鹤子之外的任何事情都失去了兴趣。虽然原本他便对世界上的事情都没有太大兴趣,但是至少对于那些能够刺激他的自尊心的事情,他还是表现出强烈的兴趣。然而,现在,他的那种自尊心也已经所剩无几了。他在嫉妒的煎熬中爱着多鹤子,他的自尊心一开始便已经缴械投降。 由于多鹤子并非第一次恋爱,她显得比豹一更加从容。她也不需要嫉妒谁。因此,她还有工夫去对豹一之外的事情产生兴趣。“人气”便是其中之一。 现在,她开始对每天只与豹一谈情说爱的生活感到了焦虑。如果她每天晚上去“奥林匹亚”,整天被那些无聊的男人包围,或许还能在与豹一待在一起的时间中找到慰藉,也不会对这样的生活产生厌倦。但是,每天仅仅与豹一生活在一起,好不容易在豹一身上感受到的魅力也逐渐开始变弱。要想真正体味豹一的魅力,她还是有必要混迹于“庸俗之人”当中。她想到了复出。当然,这不仅仅是出于虚荣。还有一个原因,那也是她赚取生活费的手段。 她开始时不时地表现出对人气的向往,这让豹一感到很痛苦。以他一贯的观点来看,这当然会让他感到痛苦。另外,他心中也有一种隐隐的不安。 实际上,豹一实在无法忍受多鹤子曾经爱过矢野这个事实,努力了很久才勉强让多鹤子亲口对自己说她与矢野发生那种关系都是为了人气,从来没有爱过他,而且他还这样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心里才终于觉得得到了一点儿安慰。所以,当她再次表现出对人气的向往,也就让豹一隐隐地开始担心,觉得她可能为了提升人气而不择手段。 他的这种担心并非杞人忧天。 三 一天,多鹤子称自己有事,独自出了门。 不知为什么,豹一没能开口问她“什么事?” 于是,他便和女佣两人留在了家中。 从看着多鹤子用心地化完妆然后匆匆出门的那一刻起,豹一便感到难受,心情无法平静下来。 豹一看着正在收拾梳妆台的女佣,心中想起的却是刚才镜子中多鹤子那张美丽的脸。想到那张美丽的脸的主人此时正在和某人见面,他的眉宇之间便马上生出一团嫉妒的阴云。 落日的最后一束阳光离开了窗玻璃,周围沉浸在淡淡的暮色当中。和多鹤子分别的时间越来越长,豹一越发感到心灰意冷。 电灯亮了,多鹤子还没有回来。豹一决定出门到市里走走。 他乘着南海电车到了难波,从那里穿过心斋桥筋的闹市,往北走去。今天晚上的豹一与以前完全不同,总是不由自主地注意那些与自己擦身而过的男人。男人怎么那么多啊?这些男人当中,肯定有人与多鹤子一起跳过舞。另外,肯定也有人看了多鹤子的电影之后在心中产生过图谋不轨的幻想。 “我是村口多鹤子的恋人!”豹一在心里默念着,可是,他的自尊心却没有从中得到丝毫满足。不仅如此,每当豹一看到那些穿着讲究、看起来会跳舞的男人时,就会慌忙把头转到一边去。 在戎桥上,豹一突然停下脚步。 对岸的银座会馆夜总会中传来爵士乐的嘈杂乐音。宗右卫门町的青楼的格子窗上,人影在摇摆。仔细一看,那是艺妓在为客人跳舞。轻佻扭动的腰肢让豹一看后感到心里难受。河面上吹起了寒风。 再次迈开脚步,他突然被从自己旁边经过的一个女人的大衣吸引了目光,不由得“啊”了一声,顿时忘了寒冷。穿那件大衣的女人是多鹤子。 认出多鹤子之前,他首先注意到走在多鹤子旁边的那个男人正是矢野。 “……”豹一想开口叫多鹤子,却没有发出声音,连嘴唇都变得青紫了。 我要跑过去猛地打多鹤子一巴掌——这种想法突然浮现在豹一脑海中,但是他却没能付诸行动,好不容易才迈开步子,匆忙走到两人前面,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慢慢地走了起来。豹一想到自己只能像这样拙劣地故作姿态,非常难受。但是既然装作若无其事,便只能像这样继续走下去。想到两人将从自己身后走来,他就感到后背一阵阵发烧。 他顶多能做的,只是想象多鹤子看到自己时一脸惊讶的样子,玩味自己不作为的残酷。 但是,走到矢仓寿司店前面的时候,豹一已经无法再继续装下去,突然回过头去。 多鹤子和矢野在宗右卫门町的拐角打了一辆车,正要上车。多鹤子表现出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看了豹一一眼。她早已发现豹一了。 “啊,等等,不能上车!” 豹一已经无法清晰地记起自己是否这样说过。反正当他看到多鹤子要跟着矢野上车的时候,发出一种凄厉的叫声,跑了过去。这时,汽车已经开了起来。多鹤子紧紧地盯着前方,头也没有回。 豹一一脸无助,一种不吉利的想象清晰地闪现在脑海中。 “女人心,海底针。”豹一已经顾不得去想这种表达是否俗套,小声说道。 看到多鹤子从家里出去的时候那慌慌张张的样子时,他曾为之产生突然的担心。现在想来果然是不祥的预兆。豹一一反常态,心中产生了这种迷信的想法。 “她肯定是与矢野约好的。”事实的确如此。 多鹤子并非偶然见到矢野的,她收到了矢野的来信。矢野在信中说有事找她,指定了见面的地点与时间。多鹤子看到信的那一瞬间便决定赴约了。作者在这里没有必要叙述她是否曾觉得对不起豹一。反正她的脸颊变得绯红,觉得矢野当初果然不是故意从自己身边逃走的。她一心只想着赶紧出门去见矢野,根本没有功夫去想这样做是否对不起豹一。顺便说一下,一般的职业女性,只要对方不是自己特别讨厌的男人,当听到对方说有事找自己的时候,肯定都是会赴约的。越是善良的女人,越是如此。 正如多鹤子所料,矢野要跟她谈的正是工作的事。 “怎么样?你想去当个唱片歌手吗?”刚一见面,矢野便以一种事务性的语调直入正题。 目前来说,她回归电影界还比较困难,而且现在也不可能再去夜总会工作。 “以你的声音,说不定能以蓝调歌曲走红。” “但是……”多鹤子想说自己完全没有经验。 “啊,没关系。”矢野打断了她,“只要你愿意……” “唱片公司会答应吗?” “嗯,我跟他们已经都说好了。怎么样?我们去见一下唱片公司的人?” “嗯。” 两人走出牡蛎船(人),打了一辆车。 然后,两人便去见公司的人了……至于是不是真的去见了,这不在作者要说明的范围之内。至少对于豹一来说,这些都无所谓。即便多鹤子去见矢野的确是为了工作或者提升人气,他现在也无法放松心情。或者说,如果他明确知道事实果真如此,在想到多鹤子为此所要承受的肉体上的伤痛后,心里会感到更加难受。他宁愿多鹤子是为了追求外遇的刺激才去见矢野的。 豹一一脸悲痛地目送汽车远去,然后失魂落魄地拖着沉重的脚步朝着桥的方向走去。 过了桥,周围一下子变得亮堂起来。豹一借着周围的光线看了一下钱包,随便走进一家简易酒吧,喝了鸡尾酒。 他很快就有了一些醉意,身子开始变得不听使唤起来。 出了酒吧,他在御堂筋打了一辆车,垂着头说:“去新世界镭温泉附近。” 还没说完,他便倒在车座上,吐了起来。 “啊,弄脏了车。”他后悔不该在车里呕吐,却也没有心情向司机道歉。此时此刻,豹一的大脑意识已经被麻痹,控制身体的只有动物的本能。 他在新世界镭温泉旁边下了车,摇摇晃晃地走进军舰胡同,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土门的声音。” 豹一掀开他曾经与土门一起去过的一家店的门帘,发现土门和北山果然在里面。从土门那种在胡同里都能听见的吼叫声来看,他一定是又在和北山进行争论。土门看见豹一,突然停了下来,一脸高兴的样子,说: “哎,稀客!稀客!怎么啦?有一阵子没来了。啊,我不是说这里,是说报社。——不管怎样,先喝一杯。” 在这种时候意外地见到土门,豹一的心情多少有些好转,在土门的劝说下,他一连喝了四五杯。 “厉害!厉害!这样脸上就稍微有点血色了。” 土门说完之后,正在把筷子勉强从领口伸进衣服后背部位里挠痒痒的北山说道: “哪儿呀,一点也没有啊。”大概是出于回敬的目的,北山反驳着土门,接下来,他转向豹一问,“怎么啦?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 豹一这才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苦笑道: “我刚才在车里吐了。” “哎呀,那可不行啊。酒是毒药。你现在喝酒还太早了,还是戒了吧。”北山一反常态,用一种语重心长的语调说道。 豹一突然感到心头有一种暖暖的感觉,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说:“嗯。” 这时,土门突然笑了起来。 “北山,你别逗他了!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啊?哈哈哈……” 土门瞪了北山一眼。北山也瞪了他一眼,“噗”地笑了出来。原来他一直忍着笑,装作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 豹一这才明白原来北山是在跟自己开玩笑,生起气来。与此同时,多鹤子的事情忽然浮现在脑海中,像针一样扎得他心痛,心情变得低落起来。 “喂,打起精神来。”土门突然敲了一下他的肩膀。“干吗那么垂头丧气的?贫僧完全不懂你为什么这么不高兴。找了那么好一个恋人,还有什么不满的?喂,我说,到底是咋了?” “我没有什么恋人啦。” “还敢胡说。村口多鹤子呢?拜托你不要用这种表情看我啦。我都打听过了,虽然我不知道是你迷上了她还是她迷上了你。” “我没迷上她啦。” “那就是她迷上你喽?那你就更不像话了。”土门虽然这样说,但是马上又大声说,“啊,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小两口拌嘴啊,对吧?” 豹一默不作声,身体动了一下。 “小两口拌个嘴,没什么大不了的,别那么闷闷不乐的。什么啊!为了那种女人不值。不就是村口多鹤子么?” 豹一听土门这么一说,突然说道:“是啊,那种女人!”然后,突然夹起一块魔芋胡乱塞进嘴里。他嘴里嚼着东西,心里却万分难受。 “说到女演员,我想起来一件事。”北山插嘴道,“我有一个朋友,是给演员拍明星照的。那件事是我听那家伙说的。有一次,他要拍浴衣的宣传照片。浴衣不是不太适合冬天穿么?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是那家店竟然决定在五月份拍浴衣的宣传照片。当然,这些都不重要啦。反正呢,那家伙在五月份的时候,拿着宣传用的浴衣找到某某女星,然后拿出来请她换上。原本以为那女星会去另一个房间换衣服,可是你猜怎么着?她竟然当着那家伙的面——反正就是那回事啦。浴衣这东西,是光着身子穿的啦。如果是我,肯定眼珠子都不转一下。反正那家伙是吓坏了。啊哈哈哈……有些女演员可真了不得呢。” “佩服吧?”土门插嘴道。 “我可是歌舞剧团里的人。你呢?佩服吧?” “我见到辘轳首女妖(我)也不会吃惊的。当然我也没见过。——要说佩服的话,这家伙可能会。”土门指了指豹一。 听到对方取笑自己,豹一已经没有力气生气。北山的话让他觉得太窝心,以至于他根本没有闲心生气。 那天晚上,豹一跟着两个人在飞田妓院过了一夜。 上高中的时候,不管赤井和野崎怎么邀请,豹一都没有跟他们去过妓院。但现在他却出于一种自虐的心理,跟着两人去了。 女人说自己来自长崎县松浦郡的五岛。豹一替这个女人给她父母写信的时候,听了很多与她的身世有关的事情。 “这样的生活你觉得怎样?” “已经习惯了。” “可是刚开始的时候肯定不情愿吧?伤心过吗?”豹一问这话时的表情异常残酷,非常可怕。 但是当他知道女人已经觉得无所谓,认为这一切都是一种为了换钱而进行的劳动时,突然觉得心里轻松了很多。原来他一直嫌恶的那件事,在这里只是被当成一种家常便饭,是一种日常交易。 “无所谓,无所谓!” 豹一看着洗漱台的镜子中自己那张苍白的脸,小声说道。 “多鹤子和这个女人有何区别?”他心想。 但后来,当他在深夜的房间里,看到窗下驶过的汽车前照灯瞬间照亮黑暗的天花板时,一阵孤寂感顿时袭上心头,脑海中浮现出多鹤子的样子,豹一突然想恸哭一场。 四 早晨,豹一虽然仍旧失魂落魄,但是心终于平静下来。浓浓的夜色逐渐被天光稀释成淡紫色,然后东方的天空燃烧起来,变成了橙色。这时,豹一开始觉得自己和多鹤子分别度过的这段时间已经成为过去,躁动的心也平静下来,变得心灰意冷。 他与土门和北山分别之后,走进了镭温泉,当他倚坐在宽阔的浴池中,茫然地往身上浇水时,突然又想听一听多鹤子那沙哑的声音。 他走出镭温泉后,马上跑进公用电话亭,塞进五钱硬币,在等待电话接通的那一瞬间,他变得紧张起来。他突然想起多鹤子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很美。 “接通后请讲话。”豹一听到电话交换员的声音,突然感觉自己似乎看到了多鹤子家的内部。接电话的人是女佣,豹一问她多鹤子在不在家。 “现在不在家……”这么说来,她昨天晚上果然没有回来。豹一突然又伤心起来。 “啊,是么?打扰了。”豹一正要挂断电话,女佣似乎听出了豹一的声音。 “你是毛利先生?你昨天晚上咋没回来呀?你没跟小姐在一起?——是么?你现在在哪儿啊?赶紧回来啊。我一个人在家,好寂寞啊。” 鬼才回去呢。豹一心想,挂断了电话。若是不回帝塚山,豹一能回的地方就只有谷町九条巷了。 辞了报社的工作,而且在多鹤子家过了一段形同“食客”的生活,豹一虽然担心母亲惦记自己,却一直觉得没脸去见她,就这样拖拖拉拉地躲着,一转眼已经过了半个月。 豹一觉得自己现在更不能回去了,感到后背都在发烧。但是,他的脚步却自然而然地朝着谷町的方向走去。这与其说是他没有地方可回,倒不如说他是因为想到了母亲那张憔悴消瘦的脸庞。豹一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前兆地突然消失,母亲肯定会非常着急和担心。 可是到了家门口,他却觉得没脸进门,便走到那个挂着写有“野濑商会”字样的门帘的入口,就像是要来卖当票似的,悄悄地走了进去。 店里没有一个人。 豹一曾经在这里看店,负责接待前来卖当票的顾客。里面有一张小小的桌子,上面贴着一张纸条,冰冷地写着“有事按铃”。豹一倚着那张桌子,犹豫了一会儿,按响了那个按铃。 “哎——” 上面传来一声拉长的声音:“欢迎光临!”然后,豹一看到母亲走了出来。她本以为是有顾客,出来的时候满脸堆着僵硬的假笑,但在她看到豹一的那一瞬间,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放松下来。接着,她的脸上很快又浮现出一种发自真心的笑容,嘴唇颤抖了起来,还流下了眼泪。她一脸高兴的样子,却又用一种责备的口气说道: “啊,吓我一跳。原来是你啊。怎么啦这是?真是个傻孩子,哪有从这里进门的呀。快,从那边进去。” “从这里进去不也行吗?”豹一冷冷地说。 这就成了母子二人见面时的招呼,母子情深,丝毫没有见外。 “到底是怎么啦,这么多天没回来?是为了工作上的事吗?你这孩子,又不是不会写字,好歹给娘写封信啊。”阿君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这样责备着儿子。走到里面后,她对安二郎说:“豹一回来啦。” 随着咳嗽声和一阵骂声,安二郎从里面走了出来。豹一吓得缩了一下身子。就在这时,多鹤子的脸庞掠过了他的脑海。然后,他感到眼前燃烧起一片火焰。在安二郎的面前,他的脸上终于第一次露出了生气的模样,一脸“随便你骂”的表情。 即便没有看到他的脸色,安二郎本来也想狠狠地骂他一顿。但是,安二郎使劲忍住了。 对于安二郎来说,豹一半个月不回家也好,一个月不回家也好,都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三天前到了交钱的日子,豹一没有回来,让他感到实在遗憾。本应收的房租也没能收到。只有这一点让他感到生气。安二郎原本打算看到豹一之后就把他大骂一顿,但是事到临头他还是选择了慎重行事。他清楚豹一的秉性,怕搞不好把他惹恼,再离家出走。他说话的时候特意缓和了自己的语调,以至于阿君听了都流下了高兴的泪水。 “不回家没关系,可是你得遵守规定啊。交钱的日子可已经过了啊。”这句他倒没忘了说。 豹一原本以为对方会劈头盖脸地把自己骂一顿,摆开架势准备迎战,却没想到对方只是虚晃了一枪。 “原来如此,又提钱。”豹一不由得微笑起来。 乍一看,两人之间的关系还算美满和谐。 “我连本带利交给你。” “什么时候交?” “今天晚上就交给你。” “是么?一言为定啊。” 安二郎一脸高兴。后来,看到阿君为豹一准备饭菜,他也没有表现出生气的样子。 豹一吃着母亲为自己做的茶泡饭,突然感觉脑袋一下子冷静下来,身上感到一种舒适的倦怠感,脑子一下子放空了。吃惯的咸菜有一种令人怀念的味道。吃完饭之后,豹一又穿上了风衣。 “去哪儿呀?” “去报社拿钱。” “快去快回啊。” “没事,别担心。”豹一这样说完,走出了家门。 豹一在北滨二条巷下了电车,往《东洋新报》的大楼走去,心里感到很难受。如果不是要给安二郎钱,他觉得自己可能就不会再来要这些按天计算的工资了。 大楼前面的公告栏中贴出了当天的晚报。豹一看了一眼,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这里的员工,悄悄地走了进去。 他走到会计处,哭丧着脸,语速很快地说自己上月中旬离开了报社,可是上了半个月的班,按照规定能够领半个月按天计算的工资,所以现在就过来取工资。会计问了一下他的名字,说道: “啊,原来你的工资还没发呢?你不干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一个褐色的工资袋递给豹一。豹一看到工资袋上写着“毛利豹一阁下”几个字,莫名地感觉自己在报社是非常受重视的,心情舒畅地看着工资袋,走出了大门,然后打开信封,发现里面整整有一个月的工资。 豹一又回到会计处,问是否算错了。 “这个,我不清楚啊。你还没有交辞呈,对吧?这边没有收到通知,就默认你没有辞职,所以就必须给你发一个月的工资。可是,多一点儿,你总该不会有怨言吧?” “如此说来,我还没有被开除?我没请假,都半个月没来上班了。” 豹一这样问道。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真是个胆小鬼。” 豹一回过头去,见土门拿着预支薪水的单子站在那里。“你这样怎么当新闻记者啊?半个月不上班怎么可能被开除?你不是被人打得昏迷了吗?住一个月院,是理所当然的啦。”土门这样说道。 “可是……”豹一解释说自己的事情被《中央新闻》报道了,会给报社添麻烦……与此同时,土门正与会计交涉预支薪水的事情。 “我们报社可不是那种没有人情味的公司,才不会因为这么点儿事便开除员工呢。我们公司里啊,只有这个会计没有人情味。”他转过身来背对着会计对豹一说:“快去,赶紧去跟总编打个招呼。他这阵子没看见你,可寂寞了。那家伙对你有意哦,你要小心啊。”然后,他又转过身去,嘟嘟囔囔地与会计交涉起来。 但是,豹一却没有动。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没脸去见总编。 “好了,快去,快去。要去的话就得趁早。别让他着急。你的味道早已经传到二楼去了。那家伙早就开始坐立不安了。像你这样胡思乱想,会像北山那样掉光头发的。” 豹一听土门这么说,心想:“对,我如果不去见一下总编就回去,反而失礼。即便是辞职,也得打声招呼,这样才有礼貌。”他这样想着,才终于走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在豹一的身上,这种刚强与懦弱正如一张纸的两面。以他一贯的思维方式,他肯定会一言不发地辞职,然后觉得这种做法让双方都难堪,觉得对方会生自己的气,自己心中也生出没有必要的对人的敌意。所以,能像现在这样找到合适的理由,老老实实地去见一下总编,对于他来说倒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结果却还不错。总编一看到豹一,便笑着说道: “怎么啦?可把我担心坏了。听说你去做了一次了不起的新闻调查啊。” “啊,我是为那件事来向您道歉……” 总编没等豹一说完,便打断了他,“不妨,不妨。别在意。因为被别的报纸写了就闷闷不乐的,那可不行。” “可是,被人那样写……” “怎么写都没关系。你承认《中央新闻》的那篇报道写的内容么?怕了《中央新闻》的淫威么?难道你是《中央新闻》的内奸吗?如果不是,就没有必要理会那种报道嘛。还不如拿出自己的本事,给咱家的报纸写一篇好新闻呢。”总编的这些话,明显等于是说豹一没有被开除。 以前,豹一对所有的人都抱有敌意。就像有人看到别人就以为是小偷,豹一看到人就觉得对方要来伤害自己的自尊心,心中总是怀有一种没有必要的敌意。 听到总编操着一口大阪话跟自己开玩笑,豹一心中突然被一种温暖的氛围感染,他开始感到羞愧,觉得自己不应该每天都对人抱有那么强烈的敌意。豹一差点儿感动得哭了出来,心中暖暖的,走出了总编室。 土门在外面等着他。 “怎样?” “没有被开除。” 土门听豹一这么说,说道:“对吧?我跟你说的都没错吧?服了吧?” “啊,服了。” “借我两块钱。” 看到对方又向自己借钱,豹一也觉得心里很舒服。 “嗯。”豹一轻声回答,拿出工资袋,心情完全变得轻松起来,突然想开一个无聊的玩笑。 “我说啊,土门大哥,借你钱可以。可是,以前我借给你的钱,你要到猴年马月才还啊?” 他一边把钱递给土门,一边开了一个笨拙的玩笑。土门意外地听到豹一的玩笑话,一瞬间脸上出现了一种惊讶的表情,但是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那么,我先还你一点儿吧。好,先还你两块。从借款记录中给我删掉啊。”他把自己刚从豹一手中接过来的那两块钱又交还给了豹一,说:“对了,我们干脆用这两块钱去吃饭吧?” “好,吃饭。”豹一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说。真不愧是土门啊。 两人走出中国餐馆时,周围已经沉浸在暮色之中。豹一并非恋恋不舍地不愿与土门分开,而是害怕独自一人封闭在孤独之中。 “我们一起去看电影怎样?”豹一邀请土门说。 “好啊,走!” 两人来到千日前。土门抬头看着电影院的海报,将正在上演的那些电影批得一无是处。来到弥生剧场的前面时,土门问:“你知道东银子怎样了吗?” 豹一答曰不知。 土门说:“跑了,失踪了。大家对她太过分,她就从剧团逃走了。真让人伤心啊。——对了,发生了这种事,你猜最伤心的是谁?” “是北山先生吧?” “猜对了一半,实际上我也是。不,说不定你也是其中一个!啊哈哈哈……”豹一心情沮丧地听着土门的笑声响彻寒空。 两人又来到一个三流剧场的门前,豹一惊讶地扭过了头。那家剧场门前,挂着一张由村口多鹤子主演的一部电影的旧剧照。在那张海报上,村口多鹤子的脸被涂上了俗气的色彩,抿嘴笑着。豹一正要悄悄地走过去,却被土门叫住了。 “喂,有你情人演的电影哦。我们去看看吧。” 豹一一脸难堪的表情,朝售票处走去。 “不用买票。”土门说道。豹一差点儿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两人掀开放映大厅外的黑幕,走了进去。豹一马上听到了多鹤子的声音,看到了她的脸,看到了她那令人销魂的体态。此时,电影中的多鹤子后仰着头,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正眼神迷离地依偎在一个男人身上。“……” 豹一没听清她说了什么,立刻有一种想要放声痛哭的感觉。对多鹤子举手投足的记忆印象太深刻,刺痛了豹一的心。此时,有两种心情在豹一的心里纠缠着:嫉妒之情让他心痛不已,再也不能看到多鹤子白皙酥胸上的那颗痣也让他觉得惋惜。豹一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紧盯着屏幕。 他逐渐受不了了。 这时,电影中的多鹤子拿着手枪,一步步逼近一个男人。 “演得很好啊。” 土门想要小声告诉豹一自己的感想,突然扭过头去,却发现豹一已经不在了。 五 豹一走出电影院,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闹市区的灯光冰冷地照耀着,让人感觉有些刺眼。 豹一沿着昏暗的电车道,朝谷町九条巷的方向走着。 走到下寺町坡道下的时候,周围一下子亮了起来。巴士车站前酒吧的霓虹灯在不停地闪烁着。 垂头丧气的豹一抬起头来,突然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与一个脸上擦着白粉站在门口的女人四目相对。 “大哥,进来坐坐吧。”女人的眼角堆起细纹,笑着说。她的笑脸在霓虹灯光的照耀下,时而变成红色,时而变成蓝色。 豹一慌忙转开视线,心情凄凉地往坡上走去。这时,他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把那个女人搞到手。” 豹一转回身,走进了那家酒吧。站在门口的那个女人走到他的旁边。 豹一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想要说些什么,身子却不停地颤抖。在他那张孩子气的美丽脸蛋上,两种表情交互出现:一种是胆怯的,没有一点儿自信;另一种是凶恶的,含着对所有女人的嫌恶与复仇意念。豹一紧盯着那个女人。 那天晚上,那个女人和豹一睡在了一起。 “你这个傻女人。”豹一自己引诱了人家,却又这样对女人说。他盯着那个因紧张而变得身体僵硬的女人,体味着这样做给他带来的残酷的快感。他鄙视那个女人,也鄙视自己。那个女人叫友子,比他小一岁,十九岁。她虽然还是第一次,但长得很难看。 “事已至此,咱们就不能分开了。”她声音干涩地说道,口吻有些哀怨。 豹一突然难受起来,心想多鹤子是否也曾在矢野面前表现出过这种哀怨的样子。 “别抛弃我。”友子反复说了好几次,将头埋在豹一的膝盖上。豹一感觉到一种热乎乎的液体。 豹一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友子那像死人一样没有光泽的头发,突然推开了她。 从那之后,他便没有再见过友子。 三个月过去了。 一天,豹一正要穿过日本桥一条巷的马路,听到身后有一个女人在叫他。他回过头去,发现友子穿着和服,姿态不雅地踢着和服的下摆,追了上来。他惊讶地停下脚步,但是由于信号灯变成了黄色,他便不假思索地快步穿过了马路,感觉自己就像在逃跑。 友子也顾不得信号灯,追着穿过马路。 “我找了你好久。”友子走到豹一身边,泪眼汪汪地说。 两人走进附近的木村屋咖啡馆。友子一边咬着苏打水的吸管,一边将自己怀孕的事情告诉了豹一。 豹一吃了一惊。友子脸上没有抹粉,脸色苍白难看。嘴唇上虽然涂着鲜红的口红,但是这却让她显得更加寒碜。脖子上围着一件低品位的红色围巾,塞进和服外套的纽带下面。 “我要给她买件披肩。”豹一突然想到。就这样,豹一和友子结了婚。 此后,他在谷町九条巷的后巷租了一栋小楼的二层,每天到报社上班。 那年秋天,豹一从实习记者升为正式的记者,因此涨了五块钱工资。友子以此为契机,劝豹一留长头发。 当豹一的头发逐渐长到可以分成三七分的时候,友子生了一个男孩。友子感觉快要生的时候,母亲往报社打了电话。 豹一就像赶往火灾现场一般,一路跑回家中。这时,接生婆已经到了。 母亲正借用楼下的厨房烧水,一看到豹一便说: “赶紧去二楼。使劲抓住她的双肩。” 豹一跪在友子的枕边,抓住她的肩膀。友子痛苦地呻吟着,发出“啊啊”的声音。突然,她好像受不了似的,开始咯吱咯吱地咬起塞在嘴里的毛巾。 阵痛开始了。豹一紧盯着友子眼睛周围黑得有些吓人的黑眼圈。 “来!再忍一下就过去了!用力!老公也使劲抓住肩膀!再抓紧一点儿!” 接生婆的声音让豹一切身感受到了友子的痛苦,他无法正视她的脸。“不会就这样死了吧?”他突然想到这一点,害怕极了。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不知何时,母亲已经上了楼,悄悄地坐在接生婆的旁边,低声反复念起佛来。 豹一闭上了眼睛。 “嘿哟!”豹一听到接生婆的吆喝声,睁开眼睛。友子的塌鼻梁下面的鼻孔开始变大了。就在这时,婴儿黑乎乎的头部映入了豹一的眼帘,然后,蜷缩的身体也滑出来了。 婴儿的哭声响了起来。豹一的眼睛湿润了。以前他嫌恶的那些东西,似乎都是为这一刻而准备的。他对女人生理的嫌恶,突然全都消失了。豹一有一种被拯救的感觉。 “太好了,太好了。”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别来回走了。”母亲责备道。 那天是个阳春艳阳天,婴儿的哭声直冲蓝天。但是从第二天开始便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一直持续了很久。四张半席子大小的房间中挂满了婴儿的尿布,宛如万国旗一般。 阿君一有空就跑到豹一的住处。这一天,她过来时,豹一和阿君两人正各拿着一块尿布的一头,边在火炉上烤尿布,边聊着天。 “得赶紧买个婴儿车。” “是啊。” “现在买婴儿车会不会太早呢?” 过了一会儿,阿君说:“再不回去我就要挨骂了,我先回去了。”说着,她站起身,悄悄拿出自己买来的婴儿玩具,放在友子的枕边,“我稍后再过来。再见。” 阿君冒着雨回了家。 一场秋雨一场寒,雨水轻轻敲打着阿君的伞。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